张爱英
大峡谷,我终于站在它的面前。正是黄昏时分,红褐色的层岩笼罩在雾蔼中,庄严静默。周围是一片“呜!” “啊!” 的赞叹声。同一个旅行大巴士来的乘客里,大半是某个福音派教会的中老年女性成员,来此寻找造物主的见证。和她们不同,我并没有被眼前的景色夺走呼吸,也没有觉得自己比平日更渺小。
怀特太太见我无动于衷,便好意提醒:“你知道,有一天你和我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大峡谷仍然在。”
我答道:“So what? So is my Gatorade bottle.”
怀特太太不理我走开。我扫了她的兴致,可我并不在乎。比这更好的,是今天没有人能扫我的兴。今天,我是一个自由的女人,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
“爱英,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他来了。
我和志斌来大峡谷参加一个星期的露营团。他才是上帝在我生命中投下的奇迹。
昨天晚上他妻子打电话到旅馆,把他们八岁的女儿放到听筒边,唆使她跟父亲哭闹。十分钟后,志斌仍然在耐心安慰孩子,我起身走进洗手间避一避。自从和志斌相爱,我一再告诫自己,都怪命运捉弄人我们相见恨晚,因此不要对他妻子有太苛刻的看法,毕竟是和他生活了多年的伴侣,能坏到哪里去呢?但这件事让我不能不看到他妻子的极端自私。大人的事情,把小孩拉进来做感情勒索的畴码,令我不屑。
象我,我计划离婚的时候取得家全的抚养权,再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整件事里除了志斌,最重要的就是家全,我不会推脱做一个母亲的责任,要尽一切可能减少家全受到的伤害。志斌的妻子显然是神经质不讲理,想到他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不禁心里隐隐作痛。我太知道婚姻中寂寞的滋味了。难得的是,他仍然开朗温和,教我如何不为他倾倒?
何大海
周六早上才起来,就接到爱英的电话来问罪。起因是昨晚上我岳父母从西岸打电话找她,诧异爱英去科罗拉多怎么没告诉他们,询问详情,我把旅馆电话给老人家让他们自己去问。爱英为了这事儿跟我发脾气,硬说是我把她的行程捅给她父母,在她背后使绊子。我忍无可忍:“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做的好事自己去和父母交代,别指着我给你遮掩。我什么都没说,已经很客气了。”
最近这件事,说出来真是窝囊透顶。半年前吧,我是春风得意,上班有人叫我老板,回家有人叫我爹地,好日子过得烧得慌,想来想去,唯一的遗憾是爱英七年前博士学位都读到要写论文了,因为家全出生被耽搁至今。我劝她跟导师联系,把论文完成,学位拿到手。她开始懒得很,对着电脑没写几个字就起来吃东西喝水陪家全玩儿。我看这样下去不行,提出我来带孩子,她去附近的社区大学教室专心用功。
三个月前我过生日,爱英拿出NBA球赛的票子让我和家全去,她论文写到紧要处就不陪了。当晚看了球赛回来,爱英和我说:“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我们结婚十三周年纪念了。” 我乐滋滋地问:“你想怎么庆祝?” 她说:“大海,我们缘份到头了,不如离婚吧。”
我,我都傻眼了。追问原因。以为她每晚用功到深夜,没想到是在网恋。想起我以前的上司常说:“我每次做好事都无例外地被狠狠惩罚”。
我责备她,又不是十七、八的孩子,做事这么没谱。网恋?你知道那头是猫是狗还是猴子啊?爱英说:“是个男人,我们交换过照片了。”
“什么?!” 我怪叫。
自然少不了大吵大闹,她态度很坚决,我无可奈何软了下来。对她说:“我不该逼你太厉害。实在不想拿博士学位,就算了。本来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情,至于逆反得要离婚?咱们折腾些别的还不成吗?你说,你是想住更大的房子?换新车?上班上腻味了要在家里歇着?都好商量。”我翻出了最后一张底牌:“我们再生个孩子吧?你一直想有个女儿,见到别人家的眼睛都发亮。”
(二)
张爱英
和大海谈恋爱的时候,两人还是大学生。仔细回忆,大海和我兴趣性格并不合契,可小孩子懂得什么?天真地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看到他一腔心思放在我身上,只觉得可爱,怎么忍心拒绝。
一结婚马上感到差距。哪怕是看电影电视这样的小处,他喜欢好莱坞恶俗的动作大片,血腥的画面让我想呕吐,却听到他在旁边呵呵傻笑;但凡独立制作的或欧洲艺术片他一定是哈欠连天,法语片最没兴趣,十分钟内准会睡着。他喜欢在沙发上横躺着把头搭在我腿上。大海的睡相其实蛮好看,透出一些孩子气和心安理得。我在他的轻微酣声中独自看完录影带,情绪随着情节起伏,人物的悲伤格外打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欢笑都带了些无奈和空洞。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和他结婚?
有一次我和女同学凯西说起大海,从不懂欣赏艺术片开始一条条地数落,竟然停不住。末了还是凯西笑盈盈地打断我:“可你还是嫁给他了,一定是纯为了爱情吧?你这个幸运的女人。” 我怔住,不肯定凯西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非常不是滋味儿。我和大海谈了三年恋爱,一起来美国留学,结婚是顺理成章。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我没说话,一口一口喝半凉的咖啡,苦涩的味道让我皮肤上起寒栗。
从那儿以后,我再没有和任何人谈论过自己的婚姻,也拒绝细想它。自取其辱的事情可一不可再。每逢一群太太围坐着,轮流出牌似地抱怨自己丈夫,我只微笑表示弃权,不知省了多少力气。时间一长,周围的人纷纷说我和大海是神仙眷侣。
何大海
出了这种事,没法和家里父母说,也没法和朋友说,心里苦闷得要命。我去找教会的陈牧师,把家事告诉他,请他保密。
陈牧师想了很久,问:“我能不能和张姐妹谈谈?最好你们两人一起来。”
我说:“不太可能。我是偷偷来您这里的。给爱英知道了,我又多一条罪状。她不想和我搞好关系,张口就是离婚。我做什么她都看不顺眼。”
陈牧师又说:“那就先不要勉强。也许女人和女人之间比较容易沟通。我们教会的伍姐妹在修婚姻辅导的学位,最近已经考证书了。她提出愿意为教会的弟兄姐妹 免费 做婚姻问题咨询,你看呢?”
我急了:“陈牧师,伍国娟自己是离婚的,她怎么做得了婚姻辅导?”
“何弟兄,你不要这样讲嘛。伍姐妹离过婚,可是专业人士还是有专业态度的嘛。”
我摇摇头:“万一她单独辅导爱英的时候劝起离婚,我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陈牧师有些无可奈何:“可以去看别的辅导师,张姐妹不肯,你也可以自己单独先去?更重要的,是保持信心,多多祈祷。对配偶要包容,要用神的爱去包容凡人。我们一起祈祷吧。。。”
从牧师那里出来,我还有些忿忿,让我去看心理大夫?我有什么毛病?我做错了什么?
(三)
张爱英
本来以为会和大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没想到家全的出生让我陷入黑暗的深渊。
家全是个colic baby,几小时几小时地连续用刺耳的尖声哭。晚上一个多小时醒一次要喂奶,我几乎不能睡觉。大海袖手不管,他怕手上没轻重把孩子弄骨折脱臼了。孩子哭的时候他说:“已经哭了,给我抱会哭得更凶的。” 孩子不哭的时候他推辞:“好容易安静下来,别又被我弄哭了。”
我日日夜夜得不到休息,比怀孕前瘦了十五磅。大海肯定没有注意到,他根本不看我,每天下班回来拍拍我的肩,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鼓励,然后去客厅打开电视看一个晚上。孩子哭得狠了,他只把音量调高一些。
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他一回家,我把家全塞在他手里,夺门而出。
我开车去附近的小公园,跑到足球场后面的林子里,用最大的肺活量尖叫,叫到嗓子哑了,开始朝一棵树左右脚轮流猛踢。我知道我疯了,如果撞断脚趾的疼痛能让我安静下来,也只好继续踢。终于跌坐在地上痛哭。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问:“女士,你没事吧?”我回头看,天色昏暗,模糊几个黑影逼过来。我跳起来背靠一棵树大喊:“走开!走开!别过来。。。”吓得哭。一个黑影举起双手做后退状:“我们没有恶意。”我不管,拔腿逃命。
进了家门,颤抖着手连灌两杯红酒下去,坐在厨房里,让胸胃间的暖意慢慢扩散到四肢。等到头晕乎乎的,手不抖了,我扶墙上楼,来到传出嘻笑声的婴儿房门口,大海看我一眼,不经心地问:“你跑哪儿去了?我发现宝宝会用肚子笑,只要一挠他脚底,你看,你看!哎,宝宝真好玩。”
我走进卧室栽倒在床上,想:他妈的我枉做小人。
我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没有提出离婚。自己的生活,仿佛一桩恶性撞车事故,重复地看到不可避免的致命的一霎那,竟然有一种惊怵的快感。
家全两岁的时候,大海对幼儿的恐惧消失,开始很爱带他、和他玩,我找到工作转移了大部份注意力。情况好起来,那段日子两人不再提起,渐渐埋进记忆深处。
直到有了志斌,悄悄地又把这些事翻腾出来。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把感情密密地收藏在心里,没有给过任何人。
何大海
渐渐地家不成家。
一天我加班晚回,看到儿子在大吃冰淇淋。原来爱英一进门就给她的情人打电话,自己边抓了薯片吃,根本不管孩子,更别提做晚饭。我怒从心头起,你也不能这么不把我们父子当回事儿吧?夺过她贴在耳朵边的手机朝墙上砸出去。爱英倒很镇静,她先把家全搂在怀里,才说:“你敢碰我一根指头,我打911。还有,我已经请好假,下星期去大峡谷露营,和志斌一起。”
无耻。暴怒中我眼睛看出去一片红色,起了同归于尽的想法。
我回去请教陈牧师,他想了很久,说:“其实,不受阻碍的激情,从燃烧到冷却一般不会超过六个月。越压抑反倒越持久。该怎么处理,决定权还是在你。我会为你,为你全家多祈祷。”
六个月?我查了些资料,确实有这个说法。几年前一些科学家所做的相关调查结果公布出来,各大报章杂志都在显著位置刊登。那他们应该已经燃烧了四个多月了,我可一点儿没看出变冷的迹象。
我哪有决定权?法律上我拦不住爱英不让她去科罗拉多。爱英说,她找到了“真爱”,我不成全他们,便是千古罪人。你听过这么混帐的话没有?
我也不是没想过争一口气,离婚。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如何在宾西法尼亚州离婚>>,又参加了离婚律师为招揽顾客举办的<<无痛苦离婚>> (What an oxymoron!) 讲座。发现形势对我大大不利。爱英一早放了话要儿子的抚养权,她是个挑不出错的好母亲,我不可能争得过她,即便上法庭一定也是判给她的,我最多得到一半的法律监护权,平常想多见儿子几面就要看她脸色。孩子归了她的话,房子多半就是她的了。
我没有不忠,我没有背叛家庭,一旦离婚,失去一切的却是我,这世界有没有天理啊?
正悲愤着,家全找我说他功课需要帮忙。我拿起作业一看:“我是这样长大” ,请描述你出生后每一年的成长里程碑,并配以照片。我们一起把家中相册搬出来摊在地毯上选照片,越看越刺心。成百上千张家庭照,哪一幅不是和乐融融的?她那是真爱,我们这难道是假爱?我不信。
翻到家全出生前后的照片,那会儿我刚开始组建公司做自己的生意,生怕不挣钱养不了家压力极大;家全生下来爱哭闹不好带。我们两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也都挺过来了。如今生意上了轨道,钱挣得挺好,可有什么用?老婆不要和我过了。
那么艰难的时期留下的照片里,爱英都笑得甜甜的。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快乐、不满意我了?我怎么都想不通。
思绪继续上溯,当初我到美国来,全副家当是两只旅行箱和六百美元现金。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凭什么拱手让人?不行!我不同意离婚。去他妈的真爱!
(四)
张爱英
如果是半年前,我听了同样的事情会第一个在心里冷笑:“可别把鬼混说成是爱情!”我还会想,一个中年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和身体,活该被人嘲笑。我甚至会撇嘴:为什么要说丈夫不好?人是自己挑的,抱怨得越多,招来的羞辱越多。谁没有缺点呢?他不完美,你也未必如他的意。他品味不高雅?哈哈,品味和品格是两码事,不懂得区分的是傻瓜,取前者而弃后者的是大傻瓜。对婚姻生活失望?嘁,生活充满了失望,不能接受和应付失望的成年人,简直不值得同情。。。
还有什么说辞?相信都有化解的招数。我如果没把婚姻的方方面面看穿了,想透了,把自己说服了,岂不是白担了这么些年“神仙眷侣”的虚名?要知道即便一个虚名,却也不是人人可以得到的封号呢。
遇到志斌后,我的理性和所谓的“生活智慧” ,如冰雪在阳光下融化。原来它们的作用不过是让我心平气和地渡过前半生。现在,它们的使命完成了。
其实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说。这世界上的事儿,本来就是你看我可笑,我看你倒霉,人和人之间因此多些怜悯也是好事,虽然动机比较讽刺。所以对于嘲笑我的,我可怜她们,如同可怜半年前的我自己。嘲笑别人是压住自己心底痛苦的有效办法,我完全理解,been there, done that.
我在乎的是身边这几个重要的人。这趟回去,我要好好劝劝大海。总有一天他会以自由的身和自由的心找到他的真爱,那时候他会明白我今天的苦心,也会感激我的。
我和志斌商量晚上露营的细节,我向往躺在冒暑气的红土上数星星。志斌柔声求:“我不能再等了,不如今晚上我们私奔去拉斯维加斯,五个小时的车程而已。” 我笑:“不行。我们说好了,先办妥离婚,再光明正大地结婚。这次我要有盛大的婚礼,你女儿来做花童,我儿子捧戒指。然后我带家全搬到西雅图,住在我们的新房子里。你女儿周末可以来和你团聚,我喜欢女孩儿。我们一定要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尽力最完美,问心无愧。”
志斌听了我的话,直摇头笑,我不服气:“怎么,你认为我们做不到吗?”
他有些无奈:“你真是个贪婪、可怕的女人。”
这句话如果是大海说,我会生气跳起来。但志斌不同,他是我的soulmate,他的话是我耳朵里的音乐。他也一定清楚我的计划是认真不含糊的。
何大海
爱英出门的周末,正好有个枪展巡回到我们这里。我带了家全去看,买下一把长猎枪和一把小口径短手枪。回家后父子俩各端一支,在房子楼上楼下打阻击战玩。过后我稳妥起见,把枪收好在一个上锁的柜子里。
这一个星期,我请街坊麦可伊安家的阿丽莎来帮我晚上照看儿子,自己去附近的射击场练枪。两晚上下来,感觉不错。大学军训的时候我的枪法就好,哼哼,宝刀未老。接着请了个私人教练指导我。
教练是个叫安吉罗的小伙子,有些倨傲。他叉着手让我先打两个靶子测测水平,看了成绩后,态度热乎起来:“我是不会把交钱的客户推走的,但你技艺实在不错。来,肩膀这里肌肉放松,再试试。” 我建议不如他和我小小比赛一下。他笑着答应。我们戴好耳罩开始射击,大呼小叫:
”Nuke ‘em up!”
“Kill ‘em all!”
很提情绪。我想象自己是动作片中的恶角行凶,对着眼前假想的模糊血肉狞笑。窝囊了这么久,终于找会做男人的感觉,真痛快。
休息时安吉罗问:“我和几个弟兄爱好打猎,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我心里一动,正为买枪练枪找正当借口呢,这不就有了?和安吉罗打听细节。他说:“每年秋天的猎鹿季节,我们请一星期假去山区。老婆孩子都扔家里,痛快得很。我们男人天生是林子里的猿人泰山,总要时不时做回自己,你说是不是?”
我点头,请他到时候和我联络。
休息完毕,我说:” 我想练练手枪,换人形靶子。“
Thou shalt not covet thy neighbour's wife. 少不得我要替天行道,邵志斌你等着。
(五)
何大海
爱英回来以后,每晚上找我谈,喋喋不休地说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不患无妻,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前一阵子真被她给搞懵了,几乎乱了阵脚。现在回过神来,要转被动为主动,有策略有步骤地,把她的美梦搅和了。
我说:” 你光跟我说没用,不如把那个姓邵的混蛋。。。“
” 何大海!“
”OK, OK,不如把你的真爱叫来,大家面对面把条件谈妥。“
” 离婚是我和你之间的事。跟志斌无关。你别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我亲生儿子都要被夺走了,将来管教家全的是些什么人?一个背叛了我,另一个是她同谋!“怒气冲上脑门,我一拍桌子跳起来:“换了你是我,你说有没有关系?!”
爱英平静地说:” 家全也是我儿子,他跟着我不会受任何委屈。“
我叹口气:”我要求不多。这么大的事儿还是当面交托的好。邵志斌不肯为了你走一趟,也配做你的真爱?“爱英板着脸起身回卧室。我自拍肩膀:干得好。一小刀一小刀地戳,早晚把姓邵的画皮给剥掉。
果然她在电话上谈恋爱的时间,从原来的每天三个多小时,渐渐缩短到一个多小时,整个人没了那股扬扬得意的劲头,沉默下来。我想,那头的离婚办得并不顺利吧?
今天她没说几句就挂上电话,坐在床边久久发呆。我到客房把我的水杯子、闹钟、床头读物一古脑搬回主卧,自说自话地往床上一倒:”老婆,我搬回来睡了哈。“
她把我轰出来。
我心说,时机到了,该吹响反攻的号角了。
我去书房把准备好的文件打印出来,回去敲她的门,她当然不理我,我说:” 我有正事要和你谈,离婚的事,客厅见。“
文件写得很简单,不外是家产分割,孩子探视,没有用法律术语。我诚恳地说:”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要我了,我同意离婚。但我不想上法庭,估计你也不想。你看看我列的几条,要是成,我找公寓搬出去住,咱们正式开始办手续。“
爱英仔细读了两遍,想了想,问:” 你的三份人寿保险的受益人呢?“
我说:”本来第一受益人都写的是你,第二是家全;离了以后我会改成家全第一,我父母第二。不过,如果事情发生在家全未成年之前,我要安排Ron(我的American Express理财顾问)替他管理这笔钱,别怪我不信任你。“
她眼圈一红,点点头,低声说:” 我的那份保险,也会做同样的改变。“
她又提了些问题,关于Roth IRA, 家全的529计划等等,我们一一商量。告诉你吧,她发现的这些疏漏,全是我故意卖的破绽。如果一上来就给个完美合理的分家计划,我怕她会起疑心。两个小时后,大项上基本达成协议。爱英疲倦极了,嘟囔一句要去休息,我把她拦住:
”我最讨厌犹豫反复、讨价还价。我知道你不贪财,可其他人就难讲了。所以我有个条件,你让邵志斌来一趟,三人在协议文件上做个公证签字。不然这东西我不打算承认,费纸一张。咱还是上法庭解决。“
她勃然大怒:”为什么非要把志斌扯进来?才谈妥怎么立刻改变主意?你耍我呢?“情绪有些歇斯底里。
我把文件往桌上一砸,也吼:”你连心都变了,还不许我变个主意?!实话告诉你,我的主意一天三变。现在是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刚才商量的东西,有效期到午夜十二点截止。邵志斌必须在十二点前口头同意。我给他三天时间飞过来把字签了!“
爱英不置信地看着我,我慢条斯理地补充:”不趁我现在心情好锁定协议离婚的条件,你往后三年别想睡一个安稳觉,我倾家荡产跟你把抚养权官司打到底。“ 我拎起电话递给她,继续诱惑:”来来来,快给你的真爱打电话,请他搭救你。能有什么损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不肯帮你忙。”
爱英眼神直楞楞地,胸脯一起一伏,她一把夺过话筒,飞速按下号码,用眼神示意我走开给她隐私。我才不理,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她背过身低头用极小的声音交谈。
几分钟后,捂住话筒和我汇报:”志斌说,把文件电邮给他,他签好字给你发传真,原件FEDEX过来。“
我做一个条件没商量余地的表情。爱英回身低头继续说电话,过了一会儿,她又按住话筒,小声求我:“大海,为什么一定要他亲自来?志斌才去过大峡谷,拿不到假期。”
我伸手要话筒,她紧张地攥住不给,我说:“你想让他来,我也想让他来。这点上咱俩一条阵线,你还信不过我?”
我接过话筒:“喂!你到底有没有诚意?没有就说,趁早各过各的日子。有诚意就来一趟,少跟我妹儿来妹儿去的,老子没功夫和你网恋!”
”啪“地摔了电话。爱英扑过来,我把她挡住:”让他拨。他要是不拨电话回来,你就得好好想想。当初你考验了我三年,还是看走了眼后悔了。第二回结婚可不能再看错了。考验他半小时算什么?“
爱英脸色灰败,眼睛里蓄满泪水,身子一晃马上扶桌子稳住。她浑身在发抖,仍然用力挺直脊背支撑着。
我又痛又恨又妒嫉,简直要发狂。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热血青年参加过学潮,那天晚上我告诉爱英我要去广场,她就是这个绝望的表情,说:” 大海,你给我好好地回来。“ 知道会失去最珍爱的东西,她的整个世界都要崩溃了。后来我在广场上暗暗发誓:“今天如果没死在这儿的话,以后我要好好活着,绝不能再让她为我伤心。”
如今?她牙齿打战,用全身力气挤出一句:“我恨你!”心里准在一千遍一万遍地咒我下地狱。
我吸口气,深深觉得苍老,失败,一切没有意义。
可我也是被逼到这份儿上的。她不仁,休怪我不义。我硬起心肠。
电话铃声响,我们同时震了一下。爱英接起来听,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脸,她简单地告诉我:”志斌星期三过来。“好象要溺水的人刚抓到救命草,拼命地喘气。
这个邵志斌行啊,居然还没软蛋,有两下子。那就下一步看,是他的脑壳硬,还是我的子弹硬。让我们统统下地狱吧。
(六)
张爱英
这几个月心思在别的地方,家中里里外外都被我忽略。志斌今天上午来,我从昨晚上起拼了命地打扫,总算整出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要请他进屋,心里就不自在。临时决定改在屋后的平台招待他。
铺上桌布,摆瓶鲜花,调好一大壶冰茶,我坐在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喝一边打量疏于打理的后院。
院子东南有一片长宽各三十尺的花圃,正对着客厅落地窗,是小有名气的“何太太的蓝色花园”。早春积雪方融化时,已冒出地毯般繁密的番红花,接着是热闹的风信子、蓝铃,夏天,由近及远地长着勿忘我、亚麻、薰衣草、鸢尾,绣球花和飞燕草。我花了不少心血,真不舍得留给下一任房主。碰上不识货的人,说不定会嫌麻烦,干脆铲平了重新植草皮。我决定在卖房条款上写清楚花圃不移交。搬家时让园艺公司的人把所有的perennials挖出来装盆、标号,西雅图那边的新房子买好要立刻请人开辟同样大小的花圃,单等花运到照原来的位置一一种下去。记得还是在纸上规划花圃的阶段,我和大海开玩笑:“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我亲手种的花丛下。”谁知有一天,我要筹划把整个花圃从东岸搬到西岸。
离志斌到还有些时间,我想顺手剪剪枝,舒缓微微不安的心情。我起身来到西南角的工具棚,开门扭亮电灯,取下挂在墙壁上的手套,小心地在割草机、吹雪机、独轮车之间寻落脚地,摸到棚子深处的园艺架上找剪枝剪刀。咦,这是什么?角落里靠放了一只扁长方形的木盒子,半新不旧的油漆反射出油黄的颜色。我翻过盒子查看,竟是上了锁,真蹊跷。我们家的东西没有上锁的说法的,早在家全出生时就和大海讲好,我们没有秘密,见不得人的东西根本别进屋门。盒子哪儿来的?放在这里多久了?
大海早上把家全送到邻居家playdate后,一直猫在书房。我把他叫到工具棚,指了问。他笑嘻嘻地把盒子拎出来,爱怜地摩挲着,酝酿了一会儿,才说:”这不,我给自己找了个临时老婆。锁起来,一是不想让家全知道,二是吸取教训,别再给她跑了。你想看没问题呀,“掏出钥匙来开锁:“我叫她小芳。”
我醒悟过来他在说什么,羞愤地想钻地洞,骂一句” 下流” ,赶快逃开。大海没当回事,提着盒子跟过来,挤挤眼睛对我说:“我把她挪到我车里,随时欢迎您参观指导。” 然后朝车库方向走。
我气得想用手套抽他,还是忍住。坐下喝几口冰茶,强压怒火。我离开他真是做对了。这般龌龊,以后还不知堕落成什么样,将来我要尽一切手段减少他和家全单独在一起的时间。
我脸颊热辣辣地,右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跳,拿手揉着,心里翻涌着强烈的不安和焦躁。结婚多年,大海的性格我还是了解的,心里越是存了诡计,外表越是无赖得出格。别看他刚才皮笑肉不笑的,一双眼睛可是冷冰冰。。。慢着,他莫非玩弄什么把戏?我豁地站起,又去把他叫出来。
听到我的命令,他一挑眉毛:“你要现在见小芳?”笑笑:“瞧把你给急的!我先去拿一瓶香槟庆祝用,今儿真是个大喜的日子,我见你的情人,你见我的情人,眼对眼瞧个够!”
我见不得他的流氓德性,挪开视线,厉声道:“把盒子打开!”
这时车道上传来闸车、引擎空转、开、关车门和倒车的声音。志斌到了。
因为要当天来回加上时差,志斌坐午夜的班机飞过来。他没休息好,双眼布满红丝,神色有些憔悴,比几个星期前明显瘦了。志斌为了我受辛苦,我以后要加倍补偿他。
我给他们互相介绍,三人尴尬地沉默一分钟。大海挥挥手里装了文件的大信封:“废话少说,出去街角就有家autotag提供公证服务。走吧,是开一辆车还是两辆?”
我不忍心:“让志斌先歇歇,喝口水。”
志斌说:“我需要再读一遍签字的文件。”
大海不掩饰地现出“真他妈的事儿多” 的不耐烦表情,倒没有开口反对。
三人在屋后桌旁坐下,我给志斌倒杯冰茶,示意大海自便。大海把文件从信封里拿出来往志斌面前一推。志斌伸手要接,大海突然缩手取回,志斌吃惊全身一震。我坐他侧面,清楚地看到他牙关紧咬,面颊肌肉微微抽搐,太阳穴突突直跳,唉,他比我还紧张。
大海说:“先打听一下,邵太太已经同意离婚了?”
志斌不悦:“那不关你的事。”
大海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明知是挑衅,我还是肚子里好象有把小刀在翻搅。勉强镇定下来,眼下先顾签字的重点,一会儿送志斌去机场时可以私下问进展。就示意大海把文件给志斌。
文件共有八页长,第一页是签字页。志斌迅速扫一眼,翻到第二页,脸色突变,抬头说:“这什么玩意儿?”
大海无辜地看着我。本来签字只是走过场,毕竟志斌不了解我的家事,他怎么突然纠缠起细节?我压下心里的一丝不快,劝:“条件相当合理,事先我都看过了。”
志斌死盯着我:“你们夫妻俩这是商量好了给我设套?”
我发怔。大海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和志斌说:”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没回头路好走。“志斌也戒备地站起来。我拿过文件读:
我简直气疯了,正要发飙,大海先对我说:“你不是要见小芳么?”我,邵志斌,特此承认并忏悔下列行径:
1。对我太太不忠。
2。勾引有夫之妇。
3。。。。
“小芳” 二字响雷似得砸进我脑子里,霎那间我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枪” ,他有枪:“他有枪!” 抓起桌上的玻璃壶朝他泼过去。眼前一花,志斌已经和大海扭打在一起,两人滚下几级台阶,倒进玫瑰花丛中,都被花刺扎得嗷嗷叫。
大海右手攥着一把手枪,胳膊却被志斌钳制住。我听见自己一声尖叫,转身跑进屋打电话报警。心慌中一个踉跄,我狠狠跌倒在木板地上,撑起手臂想爬起来,意识到膝盖剧痛,不听使唤。屋外传来两声爆竹响,我心里绝望地说:“完了,完了。” 接着听到重物堕地的爆裂声,我打个滚,朝屋外爬,一边哭喊:“No! Nooooo!”
平台上的花卉吊盆碎了一地,我的花圃早被践踏得不成样子。两个男人还在扭打,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只见他们“扑通” 、“扑通”先后跌进游泳池。枪进了水该打不响了吧?这念头让我心里一松,瘫靠在墙边,整个人再也动弹不得。我甚至不清楚志斌是否识水性。
“妈咪!” 也许是响动太大,在隔壁玩的家全跑回来看热闹。他看看泳池里扑腾的人和一地的狼籍,困惑地问我:“那是谁?他们在打架?”
我勉强安抚道:“没有啦,友谊比赛。” 伸出手臂:“宝贝儿到我这儿来。”
家全放下他的scooter朝我走过来。他戴着防护头盔、护肘和护膝,手上套黑色漏空的防护手套,象一名小天兵天将。恍惚中,仿佛不是我在保护他,而是他来打救我。
家全坐在我旁边,我们头靠在一起。他指着还在扑腾的两人说:“爹地去练水上芭蕾会有前途。”
我开始歇斯底里地笑。
(七) 八个月后。。。
张爱英
今天是大海的生日,又赶巧在医院做超声波。技术员宣布是女儿时,我俩高兴得当场落泪。中文名字已经想好,叫“家清” 。
到底是高龄孕妇了,和八年前怀家全比,我深感体力不济,常常电视看到一半就歪在沙发上盹着。大海把我推醒,恍惚中我想,当初是我嫌他看电视打盹儿呢,嘿嘿。
临睡前,大海小心地问:“下星期三,就是我们结婚十四周年纪念。你想怎么庆祝?”
我本来打算告诉他,已经和陈牧师商量,在家中为我们主持一个wedding vow renewal ceremony,家全做唯一的证人。看他一副紧张样,觉得好笑,便故意沉吟:“我要好好想一想,再告诉你。”
大海右手掌按在心口上宣誓:“从今以后,我是甩开膀子赚钱,夹起尾巴做人。”
我扶住他的肩笑。他又说:” 我们来祈祷?“ 我点点头。
何大海
主啊,我向祢仰望!我赞美祢!感谢祢对我全家的引导和看顾。我把爱英和她腹中的胎儿,交托在祢手中。求祢保守她们的平安。请赐福我有生的每一天里有盼望,就象今天。奉耶稣的圣名祷告,阿门!
(完)
愿何先生何太太做永不离婚的花枪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