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中拾遗
从贡院出来,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理论上我们该找晚饭吃,但是下午进贡院前刚加过顿餐,从贡院出来又意犹未尽。阆中所有的故宅民宿可以进去简单看一下。我们在找合意的饭馆途中见到有个门面高大体面,面脸上挂了好多看上去不明觉厉的牌子:什么阆中政协书法学会之类的。大门的正上方挂着块匾,上书:本源堂。进门之后,更是气派。大堂差不多有两层楼高,漆得油光瓦亮的大门背后画着精美的五彩门神。迎面的算是影壁墙的位置上,一幅飞天又飘又仙。进了院子,所有的小楼都是两层的,雕梁画柱,院子里花木扶疏,只是这种规格的高大敞亮看着像是我们现代人的手笔,不知道有多少是古董了。院子进门左右边是一间茶室,大玻璃窗里挂着细竹帘,影影绰绰地能看到屋里陈设雅致,沿窗摆着盆景,屋里几个客人在喝茶打牌。门口的白色灯箱上书四个黑字:有无茶舍。
我们在里面转了转,就出来了。古城里很多角落可以探头探脑,我们选中一家面馆,想吃小面。面馆只门脸那么宽的一长溜儿进去那么大,食客不多。我们选了个桌子坐下。老板和老板娘都很客气,告诉我们面已经卖光了,所以小面也没有了。我想吃苍蝇小馆,就是为了吃口地道的面,小馆子的菜单上除了几样面也基本没有其他选择。我们看了看菜单,又集体起立出了门。时间并不晚,不过日头刚落,华灯初上。做为一个旅游小镇,理当是酒吧茶馆夜生活刚刚开始浓墨重彩的时刻。但是阆中不是普通的旅游小镇,我惊恐地发现不止这家小店,几乎所有的店都做出一副要打烊的样子,连咖啡馆里都空空荡荡。我们奋力冲进更靠近中天楼李家厨房合欢店。合欢店里也是空无一客,我们进去就问:“你们关门了吗?”两位大嫂很和蔼地说开呢。然后等我们坐下就开始放下雕花窗上的支架,(就跟潘金莲一样,我要再重复一遍,真的,毕竟,我第一次见到人这样收窗户嘛。
激动一点在所难免。)表示我们收摊儿了。我不知道是该庆幸我们居然是店里最后一桌,还是该担忧我们居然是店里最后一桌。进来之前,我对某人指着店外街边的卤肉摊说,要不吃那个,应该好吃。因为中午我看到好多人在排队。我飞快地点了一圈菜的时候,某人抓紧时间冲出去,跑到卤肉摊把人家今天最后一点给包圆儿了。这还能带到店里来吃嘛?可是还好买了卤肉,这个卤肉真的特别好吃,淡淡的辣味,五香俱全。李家厨房拿出的最后的菜式,则芋头粉蒸排骨,是提前做好的热了一下,底下还是凉的,回锅肉太咸了,不香。也懒得计较那么多了,我们把卤肉分了,匆匆吃完就回李家大院了。
第二天早上下雨。我们起床之后,去到第二进我婆婆的房间叫她收拾好了一起吃早饭。雨淅淅沥沥地,青苔盆栽和海棠树在阴雨中绿得发黑,衬得雨水闪闪发亮。四合院的游廊比院子里的地面高出一尺半,游廊上面屋檐遮雨。雨哗啦啦地下,落在院子中央,游廊上干爽清洁。我无需打伞,出门沿游廊过门廊进第二进院子,再沿游廊走到我婆婆的屋。第二进的明屋在潮湿的天气里十分适合坐下谈天喝茶,凉爽舒适。传统建筑里细节的考究简直是十分的智慧。还好四川多雨,还好我们在阆中的早上下了场雨,让我能够充分体会四合院建造的匠心。早饭,不能说十分美味,但是胜在实在。就像坐在同学家里吃饭一样,大碗面,大碗粥,大碗馄炖,咸菜脆生生。团圆闲不住,几分钟吃完就冲出大门去。我十分懒得动,反正古城里全是步行街,也没追出去。
等我看完睡莲,乌龟,雨还未停,团圆穿着一红一黄的雨衣在街对面的小店进进出出地看。斜对面是间卖牛肉的小铺子,昨天出门走得急,没注意铺子檐下挂了几只鸟笼子,笼子外面的深蓝色被子揭开:白天该透亮了。一只黄绿色的鹦鹉站在支架,一只脚上一根小链子锁在支架上。团圆和某人站在鹦鹉下面孜孜不倦地跟鹦鹉说:你好。他们说听见鹦鹉说你好。鹦鹉不是特别自来熟,我们一起仰着脖子,讲个十几声,它回答个一声。我们逗鹦鹉逗得正欢,忽然边上笼子的一身黑,眼睛周围绣一圈明黄色的八哥儿,不甘寂寞地说了声川普:“欢迎光临!”我们一惊,集体转向八哥儿,一两分钟内,肯定会答应你一声。然后它又来了句:“拱细发菜!拱细发菜!”我仰慕得一塌糊涂。八哥这东西,老像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在吃什么的样子。我有个表哥特别喜欢养鸟,养蛐蛐。有他的例子在前面,我是不敢讲究这些的,太麻烦了。后来他到美国最遗憾的就是美国没蛐蛐儿。有次他忽然在一棵树下听见了疑似蛐蛐儿声,站在树底下站了好久听。
逗完鸟,雨越下越大。昨天看了贡院的美好印象,让我们兴冲冲地去了文庙。文庙地方官学教授儒家的学府,也称学宫,同时供奉孔子。文庙进门之后就是一汪池塘,叫做泮池,上面有座中间雕龙的拱桥,叫做泮桥。边上的牌子解释道:“古有学府前建水池振兴学业之说,天子之学称‘辟雍’,周围水池环绕;诸侯之学称‘泮宫’,池水只能半之,故称为‘泮池’。泮池是古代官学的标志。科举时代,新入学的秀才要在当地官员带领下过泮桥从棂星门进孔庙,入大成殿礼拜先师孔子,然后到儒学拜见教官,这个入学仪式称为‘入泮’。”大雨象鞭子一样抽打着泮池里水,果然池水半满,两边池水的中间,各有一只石雕神兽半淹在池水里,张大嘴向天。过了桥就是棂星门,泮池左右两边的各有一座小门,匾额上一个写着“礼门”,另一个“义路”。
雨越下越大,文庙里寥寥几个游客,大家都望一望就走了。文庙也是一个放大的四合院,当然沿着边上的游廊走过去也不会被雨水打湿,但是做为官学学堂,这个院子也太大了。我们都懒得动,只站在院子门口,看团圆穿着雨衣在大雨里踩水嬉戏。文庙的屋子都很新的样子,看着不像古董,我也懒得研究了。妙的是对着泮池的院墙,上面一人多高的地方,砖石镂空做出雕花窗的样子。院墙背后传来小学生们嘈杂的嗓音。紧贴着院墙的,或许就是共享一面院墙的,也许是个音乐教室,踏板风琴的声音被雨水敲打青砖地的声音洗去气流过音管的杂音,只余清亮,小学生们稚嫩的嗓音跟着老师学歌子。小学校的声音,当我不需要进去做义工,又没有被上课铃吵醒的时候,是非常非常美妙的。听别人上课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这可是一间紧挨着百多年文庙遗址的学堂,这可不是文曲星高照吗?最妙的是,一路从胡同中走到文庙大门,胡同的墙上写着些“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之类的励志语录,做成条幅的形式,边上花木窗开着,窗子里是铁栅栏。栅栏里是四壁空空的麻架馆,几张绿色的麻将桌周围坐满了人。小赵说过,四川人打麻将都是赌钱的。嘻嘻。
从文庙出来,再次经过与苦学语录相宜得章的麻将馆。转过路口,我留了个心眼儿,果然第一间就是家麻将馆。里面坐满了打麻将的人,门外还聚了不少拿着伞围观的。看门的大嫂看我手上拿着手机,道:“看可以,不可以照相。”从胡同的长度来看,这家貌似只有一间店面的麻将馆,后面还有很长的别有洞天。再往前,一道大铁栅栏门,门上的铁栅栏做成很文雅的中式瓦片叠瓦片的式样。门边的大牌子写着阆中第三幼儿园。原来与文庙共享院墙的是个幼儿园,不是小学校。一群家长拿着折叠伞聚趴着大门,这幼儿园是半天的?也没到中午呢?是新入园的新手家长吗?无法从幼儿园离开。
忽然发现边上屋檐下有个燕子窝,我们站在雨里仰着脖子等一会儿大燕子一回来,窝里就伸出三个小脑袋,张着嘴要食儿。燕子低飞要下雨。微雨燕双飞。我们站着看了好久,把团圆轮流举起来看小燕子脑袋,她们太矮了,站在地上完全看不到燕子宝宝露头。结果走到中天楼,发现中天楼底下十字路口交汇点无数的燕子在飞,昨天没注意,中天楼底下一大堆燕子窝。
我们回成都的高铁是中午出发,阆中巷子里还藏着这么多宝藏等待发掘。有个客栈叫做染坊客栈,大概是从前的染坊改建的。我们看到了巷子里墙上挂的一溜儿招子,顺着招子走进去,雨小些了,地上积水并不多,只一滩一滩的好像谁家在门前泼了盆水一样。下这么大的雨,整个阆中就没见到有积水洼,排水做得相当好。再往里走,某人和团圆都放弃,回头了。我不甘心继续往前走,墙上的招子都消失了。市声渐渐消失在背后,跨过一个水洼,安静的上午空气里传来谁家咿咿呀呀地在放哪里的戏曲。巷子尽头,是条横街。一个老大爷站在横街上,看到我这个游客居然走到这里来了,他看了我几眼,走进边上的公厕。看来老城的很多房子还是没有改造的,安静的旧城生活与游客的嘈杂就一条巷子的距离。
时间关系,我们就飞快地过了一下川北道署,俗称道台衙门。阆中一直做为四川重要的政治中心(所以是学区房嘛),从明洪武四年(1371)在阆中始设川北道台,直至542年后清政府没有了。所以理论上川北道署应该也很重要,但这里只是一个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跟汉桓侯祠和贡院都是中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差不少。川北道署占地很大,大门的对子写着:“兴百姓有缘才来此地,期寸心无愧不鄙斯民”。进了大门,一座石砌的牌楼上写着:“公生明”,中间的两根柱子下面各有一座小小的石狮子。这是“戒石坊”,意思是戒石刻官箴,为宋太祖创建,明太祖令各州县立戒石碑于衙署前并建亭保护。清代改为牌坊,称“戒石坊”。第一进院子正中央是道台/巡抚办公断案的地方,殿外的大匾写着:“振扬风纪”,大堂里面的匾写着“清正严明”。紧邻的左右两边偏殿供奉土地爷还有一个更小的神官的殿叫做衙神祠,感觉很可爱很接地气。两边的厢房包括礼房,户房,吏房,和关押犯人的地方。后面是道台/巡抚家眷住的地方。我没有时间跑完,太大了。感觉如果杜丽娘住在这样的院子里,的确很有没去过后花园的可能性,毕竟这里一半是公家的。这种地方长官住家办公跟牢房挤在一堆儿倒是跟欧洲的城堡设计思想很一致。
道台署来不及看完,就看了前面展出的清代官服和常服。不知道为什么,比我记忆中在故宫之类的地方看到的要好看许多。我记忆中这些古董都黑乎乎的,脏兮兮的。这里展出的衣服,色泽温柔,相近色搭配,色彩饱和度低,见之悦目。相比现在市场上卖的中式服装都色彩太艳丽了。
这张除了两双绣花鞋是民国的,剩下的荷包,兔顶童帽都是清代的。民国的绣花鞋是解放脚,有一双清代的三寸金莲的桔红色绣花鞋,我实在不能强迫自己直视,就没照。
这四件每件都有名有姓的,有个跟红楼梦里的衣服一样的巨长的名字。比如左下角那件叫做石青缎打子绣牡丹纹女衫。除了右上角那件是民国的,剩下的都是清代的。右下角那件蓝纱皓竹纹镶边可是男袍哦,清代人穿得真骚,我觉得我穿这件纱的男袍会挺好看的。
左下是云肩,还真有云肩这个东西!右上和右下都是左上的局部放大。这件衣服外面是暗纹锦缎,吉祥绣花镶边,里面衬里是丝绸,能从蝴蝶花草纹样的袖子看出来。什么叫做奇技淫巧?这么花哨,颜色还这么搭,一点也不突兀!仔细看蓝色绣花镶边里面的暗黄色花边好像是寿字纹,这也许是谁家老祖宗过生日的礼服?
最下面的是腰带,这个腰带好宽啊。
这么富丽堂皇,复杂精巧,最后的整体效果居然是素净......
从道台署出来,我一手一个,牵着团圆再从背面写着尹枢、尹极、陈尧叟、陈尧咨两对兄弟名字的状元坊下面出了古城。甫出状元坊,我心情正愉悦,一个骑着送水果的平板车的小哥一轮子别在我脚前。我上次被自行车别,还是高中时代,应激反应早已手生,更何况还一手一只娃,当即呆住,冲口一句英文的“What?!”小哥眼睛完全不看我,再拐轮子走了。你说你这样别我一下,有意义吗?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出了古城门就是现实世界了。在我们尚未掏出手机之际,一辆滴滴在我们边上停下,大声问:“去高铁站11块,上不上?”我婆婆说过她来的时候从高铁站打滴滴过来是10块钱。显然我们大包小包,长得就跟游客似的,实际上也就是游客。但时间就是金钱,再找车还得花时间,不如就上这辆车了。这次一定不要误车。
我们上了车,司机心情非常好,开始跟我们介绍阆中的情况。 当然他做为本地人觉得古城里有什么好看的?外面山上的野生动物园有两只熊猫,小朋友多喜欢。某人很感兴趣地问,那两只熊猫是从雅安熊猫基地来的吗?开心的司机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坚持那里真的有两只熊猫。然后他又讲到解放期间红军的一些轶闻。然后我们问交通,因为高铁站和高速公路都看上去新崭崭的。所以才有了我在本帖第六页回帖里的总结心得,这里再贴一下:
我们这次去的阆中,曾经的巴西督郡,从最近的南充到阆中的高速公路是广南高速(G75兰海高速广南段)2011年12月28日通车。(从南充到阆中走高速公路需1个半小时)(高速公路修好不到一年后,2012年10月13日晚,四川广南高速阆中至苍溪段发生一起持枪劫持人质案,造成两死一伤。2012年10月14日上午10时许,警方已成功解救人质,击毙劫犯。嫌疑人张富明有多年吸毒史。)自驾的人需要在2011年之后走高速,鉴于现在四川境内的主要标语仍然是打击黑社会为唯一主题,8年前估计更不安全。更加方便的高铁是兰渝铁路线。2008年8月1日西秦岭隧道开始招标,贯穿阆中的重庆至广元线2015年开通普速列车,我们坐的成都到阆中还没有直达列车,真正全线开通维基上说是2019年1月8日,也就是今年。所以,大家都没听说过阆中吧?因为根本从前没法去啊!
我们这次出师不利,倒是歪打正着把通阆中的两条主要路线都走了一遍,很增加感性认识。那么几年前,哪怕是四川其他地方的人到阆中来都很困难。原来从前听到阆中的新闻少,大概最主要是因为交通不便。无论是高速还是高铁都是这几年修的。回来之后跟朋友吃饭,他家在云南,还不算很小的地方,从他上学翻山越岭地坐车,坐三天车到昆明,到现在个把小时的高铁。当然在他上学前,连车都没有还要骑马呢。我一下想起《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情节。但另一方面讲,大概也因为这种交通不便,阆中的古迹古玩保存得不错。大家还记得在李家大院,我们房间的竹篾子编的面的茶几上摆了一落旧书刊吗?里面有有几本过往的本地期刊《阆中鉴宝》。贴篇文章:
高阿申:难忘《阆中鉴宝》
文章中里说央视的《寻宝》节目拍摄《寻宝走进阆中》,那天来参加的人群汹涌,专家鉴定阆中藏品数量多,真品率高。
我感觉阆中做为曾经的地区首府,因为不再是政治军事要道,又由于交通不便,忽然被半封在了时间胶囊里,团团脸姑娘们还能在古城的“高档酒店”里磨磨蹭蹭地奉茶,手抄酒店入住记录。类比于净光锃亮的现代超市万象天地里蜂窝一样藏着一个以新做旧的誉八仙;两条崭新的路通向一个旧城那么大的时间胶囊,这能够是最好的城市形态吗?可能吗?我不知道。
回到北京
我一直不想再回北京了。
上一次回去是五年前,团圆还不到两岁。我妈说我哥一直在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团圆当年早产,非常难带,什么都怕,见人就哭,嗓门又大,每次去公共场合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拖到五月,满心计划着终于不用挤寒暑假,选个好天气。我们在我婆婆家安顿下来,第二天开车去我妈家。甫进屋团圆例行公事一样一通人仰马翻。我哥在吃中饭的时候坐着轮椅出现在圆桌后面。博尼尼给亚历山大七世雕的墓碑像上手举沙漏,展开金色翅膀的死神,被橙色花纹的大理石雕成的幔布遮着脸,因为没有人见过死神的模样。当我哥进屋的时候,我在他脸上分明看到了死神。化疗杀死了他脖子上所有的淋巴结,他曾经非常美丽的脸已经肿得没有人形,身体瘦弱得缩了尺码一样。团圆见状又开始大哭。最后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
某人出差了,我每天早上开车穿半个城从我婆婆家去我妈家。把团圆和阿姨放在我妈家,我一个人开车去我哥家。从我妈家到我哥家,中间有一条很窄的街道上,每日上午有早市开张。我紧张地在挤到马路上的各种摊位、讨价还价的人、卸货的小卡车中间,将将一辆车宽的蜿蜒空隙中,一步一挪地往前开,心里鼓励自己:天上下刀子我也得去。后来我开车再也没有怕过走小过道,从窄缝中穿行这类事情,我也再也没有碰到过那么窄的路。
见是我开了防盗门,我哥很吃惊。他每天都是半躺在床上,厕所的灯泡瘪了也没有人换。我第二天再去,他仍然很吃惊我的日日到访。我一边坐在他床边跟他聊天,一边心惊肉跳地担心团圆会不会闹到我妈无法对付。成年以后,我们俩很少有机会单独长时间聊天。他头脑依然敏锐,对谈话中些许暗示对应极快。我仍然按照我们从前一样讲话,拒绝接受他要把他最喜欢的石头分给我的提议,他也没再提。有些话题过于尖锐,我巧妙地转移谈话方向,他看我一眼就没再继续。
聊到中午,我再开回我妈家,把吃饱了的团圆绑到车里,在路上把她们晃睡着了。五月的北京从四月底的寒冷一下进入艳阳高照的酷热,毫无转折。团圆午睡醒来后,我带着团圆和阿姨在艳阳下,汗出如浆,几乎走遍了北京所有的公园来遛娃,几乎可以写个北京公园评测:动物园和园博园超出预期的棒,月坛还有老人用清水在地上写大字,工作日白天的游乐场完全没有人。在外面比家里还好带娃些。北京在我记忆中有多好玩,此时就有多不适宜带小娃出行。各种人行道的上上下下的沟坎,楼梯,非常不方便儿童推车。进出餐馆的门,台阶,楼梯,只有很年轻的女性主动上来帮忙,中年男人通常站在边上紧紧盯着看我有没有蹭到他的车。有时我需要一个人同时推两辆童车,行人们对被儿童推车撞到的容忍度非常高,仿佛完全不介意,甚至都没有人回头来看一眼。有些家长听到我叫妹妹,很敏感而羡慕地搭话:“这是老二了?”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我婆婆家。我婆婆住在北京早期的高层塔楼里。楼房呈“口”字,住户住在外面一圈能向外开窗的部分。“口”字中间很大面积的正方形是一圈完全被住宅房屏蔽了阳光,黑洞洞的走廊,和同样黑洞洞的宽大的电梯间。晚饭前后,如果不下楼,因为太热了,我领着团圆在黑洞洞的走廊里转,团圆熟悉环境之后倒也不怕,顺手拿个鞋拔子在楼道里敲来敲去,来点亮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貌似十分扰民,但也没人投诉。正是下班时间,四架电梯升升降降,如有硕大无朋的困兽,蹲在墙壁后面看不见的黑暗里轰鸣,楼道的地板随之微微震动。我也不知道在声控灯狭窄的光线外面,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
我们在苏州买的车,我们不在的时候给某人的哥哥开。我在车门上的兜里翻出几颗话梅糖,吃到糖芯子里面是话梅肉,很好吃。车前座椅的后面夹缝里,我找到两本简装书,书皮颇有磨损。一本是池波正太郎的《食桌情景》,一本是王世襄的儿子王敦煌的《吃主儿》,标题还是王世襄题的。《食桌情景》是池波正太郎写小时候吃到的种种家常食品。池波正太郎是那种不讲究吃,只是因为饿而对吃保持直接而纯粹热情与敬畏的人。日常食品的历史渊源,他的儿时记忆,在书中娓娓道来。这也许是他成名后的回忆录,但也因此非常单调。穷人家的孩子能够吃到的日常食物并不诱人。对比王敦煌小时候的火热喧腾的旧生活里有对话有人物,吃什么都得有个派在那儿。池波正太郎生于1932年,1990年去世,1960年凭《错乱》获得直木奖。我用从旧金山飞北京的机票做书签,此时的我无力阅读老北京悠着嗓子慢悠悠地琢磨北方的精致生活;而另一个时空一个平民家孩子对童年粗粝食物的平铺直叙毫无花巧的记忆,像刻在扁平木板上的平行线条,安抚我的情绪。单调的叙事,在陪睡团圆的暗淡孤灯下,如刻刀剥去我混乱如麻的恐惧与必须的镇定。明天一早我还要开车去我哥家。
两个星期后,我的哥哥去世了。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后悔为什么我故意忽略掉所有他为离世所准备的所有话题,仿佛我不承认他就不会走。他到底原本想要告诉我什么?这个问题演变成一种锋利的激怒。可是并没有人什么做错了什么,我必须得找个目标去恨,我开始恨北京。
太平间的背后有焚烧炉,逝者的衣物可以在这里焚烧,所谓送上天去用。我和嫂子把我哥的衣服一件一件捅进去,她一边不停念叨着:“老公走好。”我一声也不能出,一动也不能动。风非常大,把灼热的炉火气一鼓一鼓吹到我裸露的手臂和腿上,产生焦灼的疼痛。我不能后退,我的哥哥将会在更热的火焰中。从此我就是一个没有哥哥的人了。
后来,我管某人哥哥要了那两本纸书带回美国。
从成都飞北京很快,近乡情怯在我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北京并不因为我的情怯而动任何声色。五年照顾老老小小的中年生活,让我开始与北京和解,与自己和解。在北京降落差不多快半夜了,我们人多行李多,再次兵分两路。我带着团圆和两个行李箱先上了一辆出租车。的哥是个中年男人,浓眉大眼,秉承了北京的哥爱搭茬说话的习俗,还没出机场停车场,他就从又困又累并不想说话的团圆嘴里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什么,很准确地问:“你们住国外吧?”我正是个不会跟陌生人说话的人,正不知该如何挑头,被他先下手为强,一大串问题一个接一个,从此行一路上我们跟滴滴司机讨教本地生活,一下变成被动局面,谨慎地回答他的关于美国生活的好奇。其实他也就九年前才到北京,北京人的气质十足十,他的好奇有种天然的天真与大方,带着对生活的热情,一边问我这边的情况,一边大大方方讲自己。在深圳,大家都对经济持乐观态度,这个北京的哥却说各行各业现在都难做,想来他做了不少采样调查。又有:从美国回来的人说美国有好有坏,跟中国好像差不多,但是从日本回来的人都觉得日本特别好。(等我们回来,上海就开始垃圾分类,是不是中国开始学日本了似的?)
在北京的第一天我们带团圆去给两家人扫墓。当初墓地是我嫂子选的,具体位置是我和某人一起去精挑细选的。我们当时选了一个我们觉得我哥一定会喜欢的地方。这次带着团圆,我发现以我这么记性好,我并不能记得墓碑的位置。我以为的刻骨铭心,终于会败给岁月的磨损,甚至没有个惊心动魄的过程。
团圆对扫墓这个简单仪式十分钟情,严肃认真一板一眼地参与,完了就要求继续扫还活着的亲戚的墓,吓得我赶紧制止,还好没人听见。中午我嫂子在我们到之前就订好了铁瓷的包间。其实我觉得我刚从四川这个坏人雄心壮志的旖旎之乡,每个毛孔都流着油,就不用在北京这个美食沙漠空长肥肉了吧,不过盛情难却。铁瓷的楼梯间相当高大,瓷砖墙上贴着些网红语气的句子。
门口和二楼楼道里的大型绿植里挂着小小只的方形小笼子,每个小笼子里住着只蛐蛐儿,笼子里有啃剩的小胡萝卜条,蛐蛐儿们吃的还挺健康的。包间外面的桌子都是订做的厚木头桌子。桌子中间是火锅孔,火锅孔边上有个全身都是柔性金属的热水龙头,可以自己给火锅加热水。包间里的桌子都没有做水龙头,服务生抱歉说还得人来加水。桌子上面巾纸的木盒子,湿纸巾的扁圆盒,桌子中间的黄铜火锅,全部都是订做,都有铁瓷的名字在上面。总算装白水的瘦身玻璃瓶没有餐馆名刻在上面,水瓶里泡着两三根细长的黄瓜和胡萝卜条,表面飘着一个黄柠檬片和一个青柠片。水瓶盖子是不锈钢侧面带网眼的。每个人的餐碟椭圆形分两边,左边双层上面架着有网眼的白瓷片,瓷片上烧着:“先这儿”,意思是涮好的羊肉先在这沥干汤汁。碟子右边烧着:“再这儿”,意思是沥干的肉片放右边,当然少不了铁瓷的名字。火锅蘸料还调成一个笑脸在小碗里。至于吗,至于吗,至于这么穷讲究吗?我心里的感受不免好像相亲面对面碰到一个传说中的渣男,心里虽然不想,可是该渣男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我的所有喜好,所有小节恰到好处地搔到痒处,让我不得不从了。连铁瓷这名字都正中下怀。
服务员往铜锅里倒上热汤,对,就是小赵吐槽的:“北京涮羊肉居然是清汤的,就往里面放几根葱,几颗蒜。”黄铜火锅的清汤里就一根大葱,几瓣蒜,两只香菇,几颗枸杞。对,小赵,“我们主要吃肉的新鲜。”理论上我们还要拿羊油刷一下锅子。服务员,用夹子夹着碟子里的一块白色羊油,问我们要不要刷?“现在大家都讲究健康...”我们当然选不刷了。就清水涮羊肉。菜单上写一共提供两种羊肉:宁夏滩羊;(特地注明宁夏到北京1177公里,12小时排酸,滩羊更鲜)和“有身份证的小尾寒羊”。我们每样选了点儿。下图左上和右上是一起的,叫做羊八件。左图跟着右边的铁架子一起上来,说明是哪八件,右边八碟肉是整个铁架子一起拎进来。吃到这个肉,小赵,我叛变了,我还是更喜欢北京涮羊肉。肉是什么肉,有多新鲜太重要了。
铁瓷的甜点也做得很精致,端进来用食盒,最后的做成小兔子形状的乳酪(北京甜点,用酒酿和全脂奶结浆)是机器人送过来,机器人忽闪着LED的大眼睛,还有个名字,叫“晶晶”。这个噱头,唬得团圆兴奋不已,虽然晶晶按照轨道走歪了,到门口虽然停下来,但是脸不对着我们。
晚上,某人爸爸的学生们要聚一下。我对这种除了挂名,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迎送往来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也得给我婆婆面子。但我决定把某人哥哥的太太一起拉下水,提出她带上娃一起来聚。某人哥哥呆了几秒,说我问问她,显然她更躲得快。但是她比较老实,晚餐的时候,她比我们先到,见到我,我们俩马上象磁铁一样吸在一起,屏蔽所有其他无关话题。聚餐地点在大宅门总店。甫进门,一排穿着清朝宫装的美女就齐声打招呼,我也没听清是什么。我们坐下后,清宫剧美女布置桌子的时候打翻了茶杯,茶水横流,她一句道歉也没说,只不慌不忙回身从后面边桌的抽屉里拿出白餐巾来擦拭。倒是很有北方人的粗糙的大方。我们坐包间,包间里的字画相当有品味。外面大堂里有戏台子,晚上有包括变脸之内的杂拌儿文艺表演。团圆一直跑到外面看,我在烈日下熬了一天的油,一动也不想动,只想坐着聊天。中午的涮羊肉我没客气,吃了个肚圆,心想这顿饭总可以开始减肥了吧。饭后,我跟某人和某人哥哥说大宅门真好吃的时候,他们都非常吃惊:大宅门是典型商务聚会餐,有什么好吃?我回答:那是因为你们都吃的肉菜,我吃的都是素的。素菜都是最普通的北京菜,可是普通北京素菜式做得刚刚好,恰到好处,实在是高!蓝莓山药,是脆的!又沙又脆。但是又不是硬,而是碰到牙齿就散架的脆。芦笋刚刚有一点点弹牙,没有一点筋。有个蔬菜叫做冰菜,叶子毛茸茸的,又软又滑。蒸南瓜居然不水嗒嗒的,很干爽,他们到底是用的什么器具蒸的?
其实烤鸭也做得挺好吃的。
我不在的五年,北京的参观质量有令人吃惊的提高啊。
下转
金山岭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