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山记 (完)
Posted: 2012-09-19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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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身边的女孩子匆匆忙忙地溜下床去浴室洗澡,而阿祥仍躺在床上不动,他十分享受这种淡淡的忧郁,做爱之后粘到身上的忧郁,蜘蛛丝一样若有若无。
过了一会儿,女孩子匆匆忙忙地回到卧室,抓着椅子上内衣胡乱穿起来。长发湿漉漉的没干,在米色的丝衬衫的背部留下一片水迹。
“你急什么?回床上来多呆一会儿么。” 阿祥望着她的后背懒洋洋地说。 “头发湿着,别的实习生不会起疑心么?等干了再回去,或者干脆别回去了,跟我混一下午。”
女孩子喵他一眼,嗔笑道:“我们实习生哪有那么好命,可以随手撬掉一个下午不回办公室。我们主任 (chief of staff) 会发现的,说不定还扣工资。”她拉上一步裙的拉链,套上套装,拎起皮包。“我就说去健身房了。”
阿祥嗤笑,“你还缺钱么?打个电话给你那开银行的老爹不就解决了?”
女孩子撇撇嘴角,用手抖了抖长发:“我那开银行的老爹给夏议员捐了不少钱,才帮我搞到这个实习生的位子,丢了我的麻烦才大呢。”
阿祥答道:“丢了就到我们那儿去干嘛,好歹我也是个主任么,给你弄个实习生的位子还不是举手之劳。”
女孩子开了房门,回头扔下半个媚笑和一句回答:“你们议员是个社会主义,资格又太浅,对我爹没用。”随手关上门走了。
阿祥叹口气,起身走到窗口,望着楼下远去的女孩子的背影,顺手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回到办公室去。他租的小公寓离国会山只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来回相当方便。他的老板,蓝嘉惠议员,昨天就回老家选区去赶场拉赞助了,然后在家过周末,老公孩子热炕头---其实她只有老公,没有孩子---下星期一都未必会回来工作。办公室里七八个办事儿的staff各有各的工作,也没什么急事等着他解决。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半天才吐出来。走到书桌旁拈起黑莓,给老板发了一条短信:“星期二众议院里有两个法案要投票,还有两个委员会的会议,你有兴趣露个面么?”众议院即使是开门办事的日子也常常空了大半,大多数议员经常撬了本职工作,成天跑回自己的选区,忙着拉选票拉赞助。除了能上电视的法案,拉得到政治资本的法案,一文不值装门面的法案吸引议员们屈尊露个面儿,还能上个C-SPAN电视台,而老老实实办实事的法案吸引的议员越来越少了。但蓝议员女士是个例外,她的出勤率和投票率高居95%以上,在整个议会里名列前茅。
没过两分钟,手机叮一声响,回复来了:“别担心,我会星期一晚上回来。” 他把手机放下,灭了手里的烟,穿上衣服。手机又叮一声,老板又发来一条,“你是我的磐石。”
他不由微笑,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走到东方市场的一路上忍不住哼着最近流行的小曲儿,盘算着要不要买条鲜鱼或牛排烤了做晚饭,开瓶阿根廷红酒庆祝一下,说不定给刚才的女孩子打个电话见面过夜 ...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把女孩的名字给忘记了,只记得她是内布拉斯加州的夏议员办公室的实习生,她老爹是银行家。夏议员跟老板不同党,资格也老,不过他跟老板都是公共卫生委员会的成员,老板去开会的时候,阿祥见过他几次。山上的委员会几乎每一间都是满屋子的老白男,一概面目模糊,让人分不清谁是谁。
而我们的蓝议员在一片面目模糊的老白男议员中鹤立鸡群,阿祥不必刻意去想,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随时自然浮现。不仅因为她是国会里少见的女性,而且容貌秀丽,气质优雅,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微弱痕迹只能增加她的感性和睿智。
阿祥赶紧提醒自己节制一下白日梦,否则坚持不到十一月的议员选举就要崩溃了。自从两年前他被朋友拉去参加一个竞选集会(rally)时第一次看见老板,他就陷入了一场漫长的粉红色的梦。当然之前老板有时会上上电视,但是对政治毫不关心的他从来没注意过。那一次的集会在市政厅举行,参加的人数不多,阿祥得以近距离面对这个美丽的中年女人,温柔沉稳的女中音让他一听之下即不能自拔,研究生一毕业就跑到首都来,加入蓝议员在山上的办公室,替她打下手至今。
“嘿,这不是阿祥吗?好久没见了。”一把声音在背后响起,一只手搭在阿祥的肩上。他回头看见一个身穿黑西装、面色红润的高胖子站在身后。
“老安你好,” 他赶紧挂上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答应着,跟这个前几天才在议员办公楼走廊里擦肩而过的 lobbyist 握手。“怎么在这儿碰上你?我还以为你只在最高级最私人的会所里出入呢。” 他说。
老安打个哈哈,“哪里哪里,我正打算吃午饭呢,要不要一起去市场尽头的小吃摊来个蟹肉饼?他们的蟹肉饼在本城可是大大有名的哦。”
阿祥想想下午也没什么要紧事,便跟胖子过去找了个吧凳坐下,心下奇怪:这胖子在国会山脚下名气不小,人脉广大,但是代表的顾客都是巨富的大工业大公司,勾搭的都是大权在握的右派政客,自己的老板对于他来说价值有限。这两年里阿祥也不是没给老安打过电话,去年冬天还给他发过几次电邮,建议他们见个面,“探索”一下有没有“共同话题”,看看能不能从他手上的肥雁身上拔一两根毛下来,而老安根本一次也没回信。
“你真是国会山上的青年才俊啊,我已经听到三四个女实习生眼睛发光地议论你了,”老安呵呵笑着说,一边拍着他的背。他真是个好演员,阿祥想,旁人看来他俩简直就是多年老友。老安的话让他有一丝丝不舒服,他并不介意被其他议员办公室的女孩子议论,山上的实习生大多是志愿的,不拿钱,为的只是履历上的一行字儿,人员流动比城里最红的饭馆翻台的速度还快;再说国会山上的青年职员的生活跟大学一样乱糟糟,只是 ... 他不太希望关于自己私生活的谣言传到老板的耳朵里,虽然她常常开玩笑地催他找个女友安定下来。
老安一张胖脸凑了过来,低声说:“你们老板的竞选金库是不是有点儿空?我听说她那个选区有个颇有点棘手的竞争对手呢。”
阿祥脑子里立刻警铃大响。老安是在K街上打滚多年的老手了,而自己不过是半玩票性质的新手,自己尚未被此人利用过,但是在别的 lobbyists 手上吃过的亏跟老安相比恐怕只是小意思。平白无故地被老安拉住推心置腹,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打哈哈:没有的事,我们老板这里一切顺利,下半年选举没啥可担心的,毕竟老板过去已经连任两次一共六年了,在选民心中地位稳固;挑战者只是个政界新手,不足构成威胁。如此等等。
老安笑眯眯地看着他打官腔,也不戳穿,只是淡淡地说:“你们老板参加的能源委员会,下星期就要讨论关于天然气开采的新环保规范了。据说新法规的草稿已经出炉,投票迫在眉睫哦。”
来了来了,阿祥心想,转入正题了。老安继续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他是内华达州的天然气公司的老板,现在正需要政府的支持。支持小本生意、entrepreneurs,这是咱们的立国之本嘛,对不对?这些天然气公司规模不大,创造的当地工作机会却很多。支持这种自力更生的小公司跟你的老板一贯的原则不是很一致的吗?还可以说这是创造工作机会的积极措施,立刻就可以拿到竞选电视广告里当宣传词儿啦。我们都很期待蓝议员的鼎力支持哦。”
阿祥笑笑,漫不经心地切下一小块蟹肉饼放进嘴里。他是西北部乡下出生长大的,来首都住了快两年,仍然没太习惯蟹饼这种东西。老安固然是K街的无冕之王和造雨者,可是也太小看我了吧,他不以为然地想,跟老板在山上混了这两年难道是白过了么?老板下周要开会,这点背景材料他还是做过功课的。
“我们那个区的选民嘛,你肯定知道啦,大家都很关心环境保护和温室效应的。爆山灌水这种天然气采掘法现在争议很多哦,我们老板作为自由派的党员,也很难毫无保留地一味支持啊。” 阿祥跟他打太极拳。
老安面不改色地呵呵笑着,将盘子里的蟹肉饼一扫而光,又点了一盘芝士蛋糕,顺手往嘴里塞了一大块。“明白明白,环保是重要的话题,尤其是在你们那个州,那个选区。不过我们都是各为其主,大家合作办事,有商量才有效率。而且,我的客户是很开明的,有心支持国会山上的少数女代表。尤其是这么美貌而有魅力的女代表,他们是很仰慕的。 ”说到这里冲阿祥挤挤眼,阿祥不由自主地脸上一红,赶紧低头喝咖啡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老安似乎没有觉察,继续将盘中的芝士蛋糕一扫而光,红光满面地说:“选举在即,人人都等钱用,不用客气啦。你帮我吹吹风,必要时轻轻地推一把,我保证不会让她后悔 ...”
阿祥礼貌地笑笑,老安看出他的敷衍态度,一张胖脸凑过来低声说:“我保证你也不会后悔的,凡是经我之手的交易无人空手而归,每人都能各得其所。” 说完拍拍肚皮,留下一张名片和几张钞票走了。
阿祥数了数老安留下的钱,发现数量刚够付掉饭钱和税钱,小费的几乎没有,不禁骇笑 --- 老安平时招待政界老友的大手笔也有所耳闻,动不动就花掉成千上万的娱乐费用,头等舱送到苏格兰打高尔夫球等等,没想到平时如此小气。只好掏钱包付了自己的饭钱和两人的小费。
星期一
上午在办公室,阿祥刚把一堆文件放到一个实习生的桌上请他复印三份装订整齐,兜里的手机忽然嗡嗡地响起。
“老板?”阿祥问。“你出发了吗?”
“我已经到了,”老板说,阿祥意识到她那一向平稳自信的声音微微有些变调,不禁有些意外。“你能来中央火车站接我一下吗?”
“马上到,”阿祥回答。老板不喜欢坐飞机,她家和选区里首都不甚远,坐火车单程三四个钟头,除非有急事,她总是偏爱坐火车来往。
中央火车站的候车室宽敞而明亮,高高的顶棚上是刷成白色的屋梁和彩色的壁画。在来往匆匆的人流中,阿祥一眼看见了坐在大厅中间的一张长凳上的老板,蓝嘉惠议员。她戴了副巨大的墨镜遮住双眼,正低头看着手中的黑莓,脚边是那只熟悉的土黄色软皮箱。渐渐走近时,他看得见她侧面,脸颊边落下一绺柔软的浅褐色头发,她伸手拢到耳后 --- 他一直觉得她的耳朵很好看,如贝壳般晶莹白嫩,一只金色的耳钉微微闪动。她的脖子已经略微松弛,毕竟是刚过五十的人,但仍然保养得很好,下巴的数量仍然仅限于一个。她穿了一套米色的套装,刚过膝的一步裙下是阿祥眼中她最好的部分:线条匀称颀长的一双小腿,收在精美细致的脚踝处,比十八少女的小腿更无可挑剔。脚上一双棕色的平底鞋,低调而高雅。
阿祥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也不开口,让影子提醒老板自己的到来。老板立刻抬起头来,嘴角欣喜地上扬。摘下墨镜,却显出眉间皱起的一条竖纹,显然忧虑重重。
“还好吗?” 阿祥一边随口问道,一边拎起她的软皮箱转身要走,她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拦住:“等等,老方一起来了。”话音未落,墙角转弯处一个带金丝边眼镜、衣冠楚楚、皮鞋锃亮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两只纸杯咖啡走过来。老方是老板动用了大量关系投资大量金钱雇来的竞选主管 (campaign manager),名气十分响亮,经验十分充足,人脉十分广大,但是阿祥从一开头就不信任他 --- 这种职业的竞选主管大多数没有自己的立场或观点,而是受人雇佣的枪手,一转脸就可以为前任顾客的政敌工作,谁知道他们嘴巴是否严密呢?事实上每一届大选之后都会有人写书,爆出总统候选人的各种内幕,而消息来源常常是这种竞选主管。蓝议员的席位曝光度不高,倒未必会有人写书爆她的内幕,但是 ... 阿祥还是不信任他。
老方平时坐镇老板的选区,运筹帷幄,在当地募集人力物力支持,并不常常跟来首都,今天不知为什么会下来。阿祥正在胡思乱想,老方已经过来把左手里的一杯咖啡递给了老板,且斜着瞟了阿祥一眼,微微颔首示意,也不开口打招呼,而是过分亲热地挽起老板的胳膊往出口走去,倒显得阿祥是个跟班拎包的。阿祥气哼哼地跟在后面出门上了出租车。
蓝议员的办公室在白色的坎农办公楼的第二层,离国会山只有两条街之隔,站在楼后的花园里能望见国会的圆顶。楼里全部是议员的办公室。办公楼对面是国会图书馆主楼,虽然有两百年历史,仍然庄严美丽,阿祥有时午饭时喜欢溜达过去,混在外地旅游者中看看美轮美奂的读书室和大理石走廊。每个议员的办公室大小不一,当然是资格越老办公室越大,里面的房间越多,装修也越漂亮。蓝议员虽然已经连任两届,在国会坐了近六年,仍然属于资历很浅的一拨,办公室又小又朴素。开门是一间大办公室,秘书和助理们坐在一起,偶尔还要接待前来拜访的选民。内部有个小间办公室,是蓝议员的办公室,另有一间会议室。
走进外间办公室,老板微笑着与诸位秘书助理实习生们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但是一走进内间,她的脸色凝重起来,扭头与阿祥低声说:“你叫上小林小郑几个人立刻来会议室开会,我有要紧事情跟你们商量。”
核心班子有四五个忠于老板的下属,虽然是跟了她几年的心腹,其实年纪都很轻,三十上下而已。此刻到齐了六个人,包括阿祥自己和老方,在面积不大的会议室里凑在一起等待老板发言。
蓝议员清了清嗓子,用她一贯的平稳镇定安抚人心的女中音缓缓地说:“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们。我们选区的灯塔报明天将发表一篇长篇调查报道,指控我以权谋私,动用我在国会的影响,让联邦政府拨给我们地区的海湾大桥加固工程落到某家公司手里,原因是这家公司向我先生 --- 也就是我 --- 行贿了。”
圆桌周围寂静无声,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老板。
“这篇报道的记者等到前天才向我求证,我也是直到那时才听说这件事,” 老板顿了顿,声调不改,继续说下去。“我当然矢口否认,因为这个指控是子虚乌有的捏造,他并没有证据。我提出要带律师前去报社跟他见面,澄清事实。但是这个记者说发稿已经无法阻止,周二必定见报。”
大家继续沉默无话,老板环望一圈,重新强调一遍:“报纸的指控是毫无根据的。修桥工程得到政府拨款这件事是写进财政预算法案里的极小一条,整个预算在议会中多票通过,绝非我一人能够左右影响的。而这家建筑公司是本选区内唯一的大型建筑工程公司,他们无需投标就得到项目是顺其自然的结果,如果不是他们来承包,就只能到选区之外找承包商。作为本选区的议员,为选区人民争取基建投资,创造工作机会,为各种项目游说争取,这都是我份内的工作和责任。我的银行账户和竞选基金账户都清清楚楚,没有任何不合法之处。这个记者只能借助臆测和暗示,捕风捉影。”她扭头把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定在公关新闻组长小林脸上,“明天消息见报后,我们一定会吸引到各界的负面关注,请你立刻准备和计划我们的公关对策,包括新闻发布稿和对应词,联络一些对我友好的报社专栏和编辑,必要时我们可以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澄清,务必将公众影响降低到最低。”
小林低头记下笔记。老方又发话提醒:“选举日期离现在只有两个多月了,民调中我的支持率虽然领先于对手,但我们不可掉以轻心,仍然应该保持低调和自信的态度,坐等其怪自败,不要主动制造舆论吸引其他媒体的注意。否则得不偿失,反而显得我们急于争辩,有小辫子可抓。”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钟头,除了讨论应付媒体的对策之外,还商量了竞选资金的状况。老方表示挑战者背后有外州的保守派大富翁支持,砸下大笔金钱进行电视广告轰炸,蓝议员不得不以电视广告对应,令竞选资金加速消耗,如果不加紧筹钱将严重影响到竞选的前景。政治捐款者里墙头草多过忠实支持者,政客一显出颓势立刻捏紧钱包,生怕投进去的钱打了水漂,所以大家一定要挺直腰杆,比平时更加底气十足。蓝议员带头做榜样,大家纷纷点头。
散会时,阿祥拖拖拉拉地收拾公文包,迟迟逗留不去,等待跟老板独处的机会。不识相的老方还站在那里跟老板嘀嘀咕咕,搞得阿祥心烦意乱。老板默契地捕捉到阿祥的眼光,一边听着老方的喋喋不休,一边掏出黑莓噼里啪啦地按了一阵。阿祥忽然感到自己的口袋里嗡嗡震动一下,掏出来看到老板发出的短信:“你先到我的办公室去等我十五分钟。”心中一喜,拎起公文包直奔老板的办公室。
老板的办公室本来就面积不大,而她又习惯随手乱放东西而不习惯收拾存档,散落四处一堆一堆的文件让狭小的空间更显得拥挤。阿祥自己是个整理狂,一进门就忍不住下手一张一张地整理起来:无用和过时的资料堆成一堆,有用的记录注上标签存档放进文件柜,四处摊开的法律书籍和资料放回书架上,需要处理的文件则按照轻重缓急排序,整齐地放到老板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没多久就把办公室恢复到上次经过他手之后的旧貌,随手搬起地板上的那堆无用废纸,准备拿出去扔进碎纸堆,回头跟门口老板的眼光撞了个正着。老板倚着门框冲他微笑:“我这是乱中有序,平时绝不让别人整理,因为他们整理了之后我就什么都找不到。可是你整理之后我就总是想要什么都伸手可及,这是为什么呢?”
阿祥得意地回答:“因为我钻进了你的脑子里,你需要什么不要什么,要什么的时候手往哪儿伸,我都一清二楚,料事如神。” 说完出去跑一趟碎纸机,再回到老板的办公室,轻轻地掩上房门。老板没有坐到书桌后的办公椅,而是斜倚在靠墙的一只沙发上,面露倦容。阿祥在她身边坐下,默默地望了她半晌,暗暗下了个决心,拿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两只手中间缓缓摩挲。她的手不象她的小腿那样瘦而匀称,而是有点肉肉的,有点凉凉的。
老板睁眼望着他,面色略带意外,但是并没有把手抽回去。两人在沉默中如此对视了半晌。阿祥见她竟然毫不拒绝,喜心翻倒,心脏嗵嗵直跳,脑门发热,一时想不出高明的调情词句。
“别这样,”她低声说。
“为什么不?”他继续摩挲着她的手,把好久不用的调皮眼神拿出来扔向老板。老板噗哧一声笑出来:“阿祥同学,你这是在勾引我,是吗?” 阿祥也跟着笑出来,“毕业生这片儿我倒也看过,这句台词下面是什么情节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后来达斯丁霍夫曼可有勾搭上罗宾逊太太?” 老板被他逗得前仰后合,虽然手抽回去了,表情却并未关上大门,而是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
上一次被老板如此细细审视是去年被提拔为议员办公室临时主任之前。当时的主任---一个从老板从政前就跟着她的好友---在圣诞节之前突然请辞还乡,还带走了三个亲信,曾惹出纷纷议论但谁也摸不着内情。老板把整个办公室里剩下的七八个职员叫进办公室里单独谈心,谈完了,出人意料地选中当时任助理之一的阿祥来代理主任的职位,令他从外围一步跳入核心班子,薪水顿时翻番。阿祥对那次谈心记忆犹新,老板把他的家庭背景,学历专业,理想抱负,业余爱好,政见立场,全部问了个遍,连他的复杂血统 --- 妈妈是第三代日裔与夏威夷土著混血,爸爸是南美移民,一半爱尔兰一半智利血统 --- 都挖了出来。回想起半年前那场长达三个钟头的谈话,阿祥脑子里无形的天线开始微微颤抖,他花了这几个月的时间奋力工作,把老板照顾得妥妥贴贴,渐渐将她的喜怒哀乐阴晴变化都摸得透透的,老板越来越依赖他的工作支持,对他个人却尚未表现出当时那么深厚的兴趣 ... 直到现在。
阿祥正胡思乱想,老板长叹一声,话锋一转:“这次灯塔报的负面报道可能变得棘手,我们不能不谨慎对待。我在报纸的一个朋友帮我弄到报道的原稿,里面提到建筑公司曾向某大学的文学教育基金会捐过不少钱,而我丈夫去年得到过这个教育基金会的grant,一万五千块。虽然我的账户里一分钱也没有多,但外人看来免不了有可疑的地方,很难解释清楚。”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了半晌,叹气道:“一万五千块能干点儿什么?微不足道,但是被人当把柄做文章也够了。”
“这个灯塔报是不是一直都支持我们的竞选对手的?” 媒体和公共关系由小林负责,地方报纸影响有限,阿祥只是隐约听说过这是个不友好的媒体。“我们可以声明这是典型的向政敌泼脏水的手法,” 他提议。 “如果能挖出这个记者与对手阵营的关系就更好了。我去跟小林说,暗中调查一下最早是谁给记者这个贴士的,看看背后到底是谁在操作对你不利。” 他顿了一下,鼻子哼一声,“抓出来我去把他砍了。”
老板的微笑在早晨的阳光里让阿祥心花怒放。“别那么野蛮,阿祥同学。” 她说。“你帮我整理的本周时间表,给我看看。”
阿祥说已经发给她的电邮账户了。“别忘了,明天你有能源委员会开会,后天是公共卫生委员会,” 他的语气中特意强调后者。“我把法案复印件和背景资料都放到你的桌上了。关于给老年人的精神健康保险的提案,我帮你通篇修改过了,昨天已经发到你的信箱里,请尽快看看,还有什么意见和改动告诉我,我会赶出来的。”
老板抬眼望着他,“这个老年人精神健康福利案,你跟我提起多次了。” 声调并不上扬,但是语气中蕴含着问题。
阿祥挪开眼光看着别处,答道:“是,我衷心支持这个提案,它会给全国的老人带来重大福利,这是他们 ... 应得的。你不象别的议员那样,只顾拿大药厂保险公司的钱,听人摆布,提案也不象别的议员那样,让 lobbyists 操刀,自己看也不看一眼就拿到山上去推销了。”
“谢谢,” 老板轻轻地说。“这个提案 ... 对你很重要?”
“对成千上万的人都很重要,” 阿祥答。
“知道了,” 老板点点头。“麻烦你把老方叫进来。”
作为议员办公室管事儿的,阿祥又去找新闻公关组长小林整理思路,把化解负面报道的策略又复习了一遍,包括回答媒体问题的标准答案,以及联络几个与蓝议员友好的报社专栏作家,喂他们一些内部资料,鼓励他们替蓝议员侧面辩护支持。
下班之前,老方找到阿祥,“明晚有个本党议员筹钱会 (fundraiser),我找了不少关系,好不容易把老板也塞了进去,机会很重要不可错过,你帮老板准备准备。”这种为党内议员开的筹钱会一般都是以几位权高位重的元老为中心的,对于资格不老的 junior 议员来说,这是提高曝光率、增加知名度和影响力的机会。这几年蓝嘉惠稳扎稳打,建立了低调而可靠的名气和上升的基础,党内实权元老对她的支持在风雨欲来的竞选形势中极其重要,阿祥深深认识到国会山上关系就是一切,可惜自己资历和经验都太浅,帮不上忙,他即使不喜欢老方为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门路的重要。
出得议员办公楼大门,天快黑了,远处国会山 --- 所谓山,其实是个建在土堆上的一座巨大的圆顶楼 --- 被山脚下的强光灯照亮,显得雪白晶莹,象一坨奶油蛋糕。阿祥溜达到附近的一家法式咖啡馆,叫了一碗番茄浓汤和考蘑菇三明治。刚喝了一口汤,手机便嗡嗡地响起来,电话号不认识,接了一听,一把略微耳熟但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的男声宏亮地传过来:“你在哪儿吃饭呢?要不要来K街的会所来喝酒啊?”一提到K街,阿祥想起对方是谁:老安。然后回想起他前天所托的事情被自己彻底抛到脑后,正想支吾两句推掉,忽然想起老板近期可能需要筹钱,便随口答应这就过去。
老安给的门牌号是1879,阿祥在街上来回走了几遍,只看见1877和1881号,最后终于发现一扇又小又破的门夹在两间商店中间,黑咕隆冬地摸上去,二楼的空间豁然开朗,装修得金光闪闪,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中老年男人一团一团地坐在一起抽烟喝酒。阿祥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老安,大家的体型和服装都太相似了。老安倒是一眼看见了鹤立猪群的阿祥,走过来将他带到一个角落的沙发,旁边还坐着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据老安介绍,是某煤矿的矿主,正筹划转行开发天然气,此行特地进京联络关系。
阿祥含糊地推托说老板已经在考虑能源委员会上的提案以及给天然气矿提供免税优惠的意见,“蓝议员非常重视经济和能源的发展,也很支持本国的资源开发。” 老板进入能源委员会时间尚短,他对老板的立场并不太清楚,便拿出官话来搪塞一把。
腆着肚子的矿主呷了一口威士忌,嗤之以鼻:“你们蓝议员是祸国殃民的左派,成天只惦记着向我们能源公司抽税和强调环保,恨不得把我们都搞垮了才甘心。在我们乡下,人人都鄙视你们这些手指甲缝里白白的自由派。”他歪头瞟了老安一眼。“要不是我信得过老安的谋略,我是绝不会相信你们这种人会跟我们有什么商量。”
阿祥心生厌恶,难听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怒反笑,后仰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说道:“我们党从上到下一直都在扶持和鼓励本国的能源开发。你可知道,我们给本国的煤矿天然气矿的税收优惠远远超过上届总统?他们只是口头上嚷嚷得震天响,实际上跟海外石油家族穿一条裤子,来不及打压国内的能源开发呢。”
矿主表情上显然不信,但又拿不出事实反驳。老安在一旁打哈哈笑道:“瞧,我没说错吧?你们在外省只能听到电视里哇啦哇啦的宣传误导,其实那都是媒体骗收视率的胡说八道,信不得的。国会山上的运作有很大的灵活度,国会里的敌友之分也并非左右划线、党派分野这么绝对的,跟别处的生意一样,山上只有更多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老安瞄了阿祥一眼,接着强调:“你信我的,蓝议员在政策立场上是典型的中间温和派,曾在能源委员会里多次表示,支持开发本国能源,脱离对海外石油的依赖。” 矿主还是摇摇头,将信将疑地说:“可是,我们选区的议员总是说,你们自由派已经向我们煤矿天然气矿宣布开战,发誓要跟我们作对到底。” 阿祥抑制住往矿主脸上泼一杯残酒的冲动,语气友好地答应老安,明天就安排熊老板一行人跟蓝议员本周找时间开个会,听取他们的意见。熊老板虽然并未完全解除疑虑,但还是点点头走了。
“哼,他们选区的议员刚刚投票支持增加中东石油进口的提案。这些蠢人,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钞票。” 阿祥愤愤地说。“不识好歹。”
老安微笑不语,阿祥不禁疑心石油公司也是他的客户。
“如果我帮你办成这件事 ...” 阿祥拖着声调,没把话说完。
“我不会让你后悔的。”老安胸有成竹地回答。“你想要什么,来,告诉 fairy godmother。”
阿祥舔了舔下唇,缓缓道:“你能帮我们搞定他们的竞选捐款就成了,别让蓝议员自己开口,别让她白跑一趟。我看这个熊老板就不怎么靠得住。”
老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大可以放心,这两个老粗会乖乖掏钱的。我开始做 lobbying 的时候你还没上小学呢,绝不会给你的蓝议员带来麻烦。我想问你的是,你如果能说服蓝议员跟熊老板和矿主们开会联络感情,甚至让蓝议员投票反对同党议员将要提出的那一项提高天然气环保标准的新提案 ... 你自己想要什么回报呢?”
阿祥赶紧撇清:“我们老板是很有原则很有主见的,我只是个助手,给她打打下手而已,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说服她。再说了,受贿是违法的,私营企业给政治竞选基金捐钱是一回事,给我个人好处绝对不行,我可不想被你拖下水 ...”
老安哈哈大笑:“你这孩子,果然是新上山的,不清楚行情。你听说过‘人人有价’这句话么?这个价钱并非限于金钱,否则为什么年年都有这么多人往薪水微薄的政界里面挤?理想主义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冲阿祥挤挤眼,“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山上无秘密,尤其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 说着一张肥白脸凑近他,得意地挤挤眼。
阿祥心里突地一跳,脸上不由自主地发热了。
“蓝女士内外兼修,气质优雅,在国会山上实属多年难遇的美女,连我都忍不住垂涎 ... ”老安的眼光紧紧贴在阿祥的脸上,不放过任何细节。“不过我是个忠实老婆的好丈夫,绝不会出轨的。倒是蓝女士的丈夫,我听说,人品远远不如我,或许你早有耳闻 ... ”他身体前倾,拿出神秘兮兮的架势,低声说,“我有白纸黑字的实证哦,蓝议员的丈夫确实受贿了,跟修桥的建筑公司有直接的关系呢。”
阿祥用力盯着老安的胖脸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安眼光闪烁,笑眯眯的表情一丝未变,胸有成竹地说:“蓝议员与丈夫相敬如宾,互不干涉,连银行账户都是分开的,别以为只有你才知道她是一只有缝可叮的蛋。大叔我只想劝你一句:如果想叮这只白嫩可口的蛋,现在是最佳时机,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下个店了。”
说完也不等阿祥回答 --- 实际上阿祥也想不出话来回答他 --- 率先站起来,伸出手来跟阿祥握手告别。老安的手又肥又厚,湿漉漉黏糊糊的,腻得阿祥不舒服。
星期二
新闻见报后,严阵以待的蓝议员办公室收到了几家报社和网站打来的电话,用事先准备好的答词应付了过去。一直到下班也没有一个选区的居民打来电话,大家都暗暗地松了口气,希望选民要么不读报要么不感兴趣,这件事或许会象一阵风一样吹过,过后烟消云散一切如故。
蓝女士一整天在忙着能源委员会开会,还要为第二天的公共卫生委员会准备 --- 在前者里她只是个资历最浅的成员,在后者她却是副主席;原因很简单,能源委员会是肥差,油水丰厚,资格要够老才进得去;而后者是没有油水的差事,是浅资历议员必须熬过的门槛之一。阿祥得等到工作午餐的机会才见缝插针地跟老板提了一下跟天然气矿矿主见面开会的事情。出乎意料地,老板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只要阿祥能在星期五之前帮她挤出一小时即可。老板自己的选区并无开发天然气的产业,这件事只是为了竞选捐款而已,这一点他俩彼此都心照不宣。
老板又要开会又要去国会投票,最近忙着竞选和拉钱,无暇好好地审阅众议院里过江之鲫一般的提案,于是阿祥要替她过目,总结出简单的摘要和投票建议。目前的众议院是个垃圾场,因为任期只有两年,门槛低,瓜子里磕出臭虫什么仁儿都有。加上近些年选区改划界限的运动,制造出各种极端主义的政客,根本没兴趣办正经事,上国会山就是为了捣乱加搞垮万恶的政府而已。他们成天提出一些无聊叫嚣的提案,今天提案控诉外国反动势力,明天提案把任何敢烧国旗者关进监狱,后天提案给三十年前的极右派领袖树碑立传,大后天提案调查总统的出生证,不是装蒜摆姿势就是搞一些根本不可能被参议院或总统或法院接受的破坏性立法。除非含有有争议的内容,蓝议员一律投票反对,也不怕失去自己选区的支持 --- 虽然她投反对票也没什么意义,现在极右派占领大多数,中间路线的政客早已被重划选区后的群众赶下台,换上新人,越极端越好,喊得越响越好。除了极端右派,其他议员渐渐懒得上朝投票,反正游戏场上只剩下一帮说了算,其他人都靠边站。只剩下资格低的新晋议员们还剩几个认认真真地去投个反对票给自己建立一下投票历史以表明立场 --- 当然,野心最大的新晋议员要小心躲开有争议的提案,避免多年之后扶摇直上的政途上被人揪住把柄。
阿祥忙着给老板收集资料做功课,一不小心就过了下班时间,一屋子的人不知何时都走光了,揉揉眼睛才发现窗外已经华灯初上,正要收工,抬头忽见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倚着门框,走廊上的灯光给她的轮廓勾了一圈柔和的金边。
“都快八点了还没走?”老板问。
阿祥立刻意识到她孤身一人,四周没有跟班,甚至不见橡皮糖般的老方,这是多么罕见的机会,难道她是找机会跟自己独处的?他无暇多猜,赶紧说:“等你呢。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
老板沉吟片刻,说:“好吧,你挑个好吃点儿的馆子。”
阿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知道城西有个葡萄牙馆子,打车过去不太远。”
“最好清淡点儿,我这把年纪的新陈代谢率,什么都得看清了再放进嘴里。”
“没问题,日本菜怎么样?附近倒没什么好地方,但城北有家还算精致。”阿祥绞尽脑汁搜刮这两年积累的全部吃喝玩乐的记录。
“好,你负责指路。”
阿祥飘飘然地也不知怎么抓了外套跟在老板身后出了办公楼,这时门外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出租车也没影儿了,两人便缓缓向几条街外的地铁站溜达过去。此时首都著名的湿热夏天已经过去,仍然温暖但湿气大退的晚风徐徐吹来,老板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不知不觉地滑进他的鼻子,无比受用。“你的香水闻着真舒服,”他说。
“我不用香水,”老板略略回头望了他一眼。“大概是残留的润发剂。”
阿祥心头一热,挽起老板的胳膊。隔了衬衫和外套两层衣服,他仍然能感受到老板转瞬而逝的意外一僵,但很快就放松下来,软软地搭在自己的臂弯里。“很多年没有挽过别人的胳膊了呢,” 老板感慨地叹息一声,阿祥自认为这叹息中含了一丝笑意。他比老板高了整整一个头,略微偏偏脖子就正好可以从极近处嗅到她的气息,低头便可以看见她洁白的后颈,温润如玉,他几乎要陶醉了。
两人手挽着手进了地铁站,意外地发现已过下班高峰期的站台上挤满了人,大家穿着款式与颜色十分近似的汗衫短裤,汗衫的前胸背后印着字体一样的标语口号,标语内容不是“还我自由权利”就是“誓死捍卫资本主义”,一堆一堆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手里还拿了大幅国旗或整齐划一的木牌。牌子上写的多是“滚回肯尼亚”和“还我美利坚”和“打倒社会主义敌人”之类的口号,有两个牌子上是总统的画像,上唇处涂成希特勒式的小胡子;还有一个牌子上写的是总统等于斯大林。
阿祥和老板望着数量可观的抗议游行团,老板低声说:“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都忘记了茶党组织的百万人进军首都的大游行活动。”
阿祥望着一个至少有中年长发女手中的“唯一的好政府是无政府”的告示牌,冷笑道:“有本事别坐政府修建的地铁,走着回旅馆啊。” 一转脸忽然看见老板人不见了,张望半天才见她正跟看上去象一家老少三代四口的抗议群众谈话,赶紧走过去,正听见她指着这家的胖老头手里的“政府别碰我的健康保险”标语说,“您可知道 Medicare 本身就是政府管理的福利?” 老头一张红脸迷惑地说:“不是啊,Medicare 是我的私人健康保险,跟政府有什么关系?”
老板口齿清晰和颜悦色地回答说:“您一生工作上交的 payroll 税被放在政府管理的社会安全保险基金,一部分转化成社会安全退休金,一部分就是 Medicare。没有政府的立法和机构,就没有社会安全系统和 Medicare 的存在。您可知道,政府管理的 Medicare 和退伍军人医疗福利这两项医疗系统,其实比所有的私营保险公司都有效率?它们少拿钱多办事,比营利性的私营保险公司更省钱。”
老头脸憋得通红,拼命摇头说:“不对不对,我们国家是资本主义,我们工作劳动的人个个为自己负责,不靠政府。”
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看着象老头的女儿,凑过来插话说:“现在的政府只顾抢走我们美国人的财富,转手交给不劳而获,又蠢又懒的寄生虫,他们生一大堆孩子骗取福利,坐享其成,或者拿了我们的钱去吸毒酗酒。”
老板镇定地说:“单亲妈妈的福利,早被十年前的总统砍得寥寥无几了,只够吃饭的。你可知道,政府派军队到外国打仗,一天消费掉的可乐钱都比给穷人的福利多得多?”
老头盯着她看了半秒,点点头说:“原来你是反战那一拨的人,难怪满口瞎说。我们勇敢爱国的年轻人上战场,保卫你我的自由,保卫我们和家人不被萨达姆的原子弹伤害,你们这些胆小怕事的自由派只会给他们泼冷水拆台,你不惭愧吗?”
阿祥在一旁按捺不住,恶狠狠地说:“你们这群傻瓜,居然到现在还相信那些人喂给你们的谎言,全世界都知道是撒谎骗人了,你们还在做梦。萨达姆从哪儿变出来原子弹?哪有跑到地球另一半去保卫你的自由的必要?真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你说什么?” 老头被激怒了,提高嗓门说:“你懂个屁,老子在越南杀小黄鬼子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格兰贝克说自由派痛恨祖国,一点没错。”
“格兰贝克就是个撒谎大王,你连他也信真是无药可救了。” 阿祥反驳道。
老头和阿祥的争论吸引了四周人的注意,越来越多地扭头往他们这边看。两个腆着肚腩穿着超大号汗衫的高胖子走过来,其中一个操着南方口音问:“你们干什么的?” 阿祥挡在老板身前,说:“我们也是游客,看见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标语口号觉得好奇。”
对方嗤笑道:“一看就知道,你们肯定是东北人,自由派的傻瓜。我们才是正牌美国人,我们合起来到首都就是要总统和政府里那些垃圾瞧瞧,我们人多势众,不是好惹的,他趁早滚回非洲,把祖国还给我们真正的美国人,别想把我们出卖给穆斯林和黑鬼和 ...” 他上下打量阿祥一眼,“非法偷渡的 ‘湿背’ (wetbacks)。否则,美国人民手里有枪,大不了再搞一次革命,把政府给推翻了,我们重获自由。”
阿祥气血上涌,指着对方骂:“种族主义的纳粹!他妈的三K党,有本事就穿着白床单出来啊!别躲在国旗后面装像啦。”
“你小子说什么?你有身份证么?来来,拿出来看看是不是非法移民。看你那样儿就不象美国人,该送到亚利桑那或我们那儿去治治。” 高胖子仰天大笑。
阿祥捏住拳头,差点要抡起来往胖子那张又红又宽的肥脸上狠狠地砸一拳,胳膊被老板拉住,拖着他就往地铁站口走去。
出了地铁站又过了一条街 --- 这时他们注意到夜色中零零散散的外地游行者还在往地铁站走 --- 才叫到一辆出租车跳进去。
阿祥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拳头,手腕还捉在老板的手里,心里又气又暖,五味陈杂。“对不起,” 他说,“我差点给你添麻烦,被人认出你就不好了。”
老板摇摇头道:“阿祥同学,原来你这么冲动暴躁。我看你平时细心稳重,真没想到还有这一面。”
阿祥叹气回答:“你没见过我高中的样子呢,跟同学打过好几次架,惹过不少麻烦。” 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恨恨地说:“哼,美国人很稀罕么,操你妈的又蠢又坏。”
老板语气不带责备地说:“我也是美国人呢,你也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双重国籍!” 阿祥知道自己错了,还要嘴硬一把。
“不管是哪国,都有种族主义的纳粹在里面,也有糊涂的人在里面,更少不了满腹牢骚迁怒于人的。” 老板说。“你想怎样?跟他们一齐开战么?”
阿祥耸耸肩:“如果能把他们都送到火星上的殖民地就好了,就象当年英国把罪犯都送到澳大利亚那样。”
“嘿,那你不跟茶党他们一样了?他们也不过是想把跟自己不一样的人都排除掉,眼不见为净。” 老板拍拍他的手,温和地说。阿祥忍不住笑出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我没胃口下馆子了,” 老板揉揉额头叹气道。
阿祥不假思索地接口:“到我那儿去吧,我给你煮意大利面条。” 说完心怦怦跳 --- 上一次勾搭女人令他心怦怦跳至少十年之前了,还在大学里,也是暗恋一个高年级女生好久,直到人家快毕业了才鼓足勇气开口,毫无意外地被婉拒。大学毕业后也不是没遇见过各色的好姑娘,只是没有令他心怦怦跳的那种。
老板侧头想了半晌,没有拒绝,慵懒地微微一笑表示默许。阿祥脑子里忽然闪过老安的那句话:“如果想要叮这只白嫩可口的蛋,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你跟我也有些日子了吧?” 进门后老板环顾略显拥挤的起居室,“我还从来没拜访过你的住所呢,看我这老板当的,太马虎了。”
平时无知无觉,阿祥忽然发现自己的公寓虽然不算不脏,但也够乱的,赶紧走过去把沙发上乱扔的衣服拎起来团成一团,刚想全部往卧室扔,又改变主意,扔到衣柜里。这时老板把外套脱了挂在门边的衣架上,自己坐到沙发上,舒服地叹了口气。阿祥在脑子里迅速地把各色泡妞手段搜索一遍。他先到厨房开了瓶红酒,斟上一杯,过来递给老板。自己也不坐下,而是在她面前单足跪下,慢吞吞给她解开右边低筒皮靴的鞋带,慢吞吞地把她的鞋脱下来,再把那只穿了黑色连裤袜 (tights) 的纤细的脚踝握在手里轻轻按摩,好久才抬头,立刻撞上老板陶醉的眼光,赶紧如法炮制,把左脚上的靴子也脱下来,按摩脚踝。按摩了半天才顺势滑上沙发贴着她坐下,拼命克制自己想跟她接吻的欲望,而是把右胳膊搭到沙发背上轻轻地围着她的肩膀,放出清晰的信号,但仍留有余地。她的目光闪烁了两秒钟 --- 经过阿祥的长期观察,这是她在脑子里掂量选择的信号,但是他并不着急,因为自从她跟他下出租车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内心是愿意的。女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她们的理智不过是用来制造借口以迎合感情的。而他现在需要做的事仅仅是克制自己不要操之过急,把她吓跑了。
果然不出所料,老板顺着他的臂弯微弱的压力倾身过来,两人自然而然地吻上了。
星期三
阿祥一夜都没舒坦,在睡与醒之间来来回回地出入,天还没亮就彻底睡不着了。老板的头还枕在他的左臂弯里,不方便抽出来,便躺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没多久,老板的呼吸节奏变了,显然也醒来,但是姿态没动,继续在他的臂弯里蜷着,大约也在听他的呼吸。
“醒了?” 老板轻轻地问。
“嗯。”
“可惜,我本想趁你醒来之前起床的。” 她叹口气。
“想偷偷溜走么?你后悔了?” 阿祥过去跟老板也常常说笑,但语气从未如此调侃随便。
“哪有,我是想早点起来好好地把自己收拾干净,” 老板轻声回答,她过去也常跟下属说笑,但语气从未如此娇羞。“我这张老脸皮现在一定乱七八糟没法看。”
阿祥吃吃地笑,老板问他笑啥,他回答:“平时看你威风八面,无比自信,完全是智慧女性的代表,我还以为你全不在乎。谁能想到,居然你也会为了容貌而缺乏安全感。”
老板哈哈大笑,“你真以为我平时没有花大功夫打扮么?男人真是好糊弄呀。越是让人看不出来的打扮越是费力费神呢,尤其是在一堆外强中干却权力膨胀的老头中间要特别小心,又要有魅力,又要赢得尊敬,又不能威胁到老头们的ego。” 她伸过一只手,在微弱的晨光里摸了摸他的已经长出胡茬的下巴,然后顺势滑到他年轻的胸膛,感慨地长舒一口气,有点腼腆地笑笑。
昨晚爱抚和探索时,阿祥一边内心充满了如愿以偿的兴奋,一边惊诧于老板在这方面的“清纯”,很普通的小伎俩都能逗得她咯咯娇笑,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肉体之欢。“我还以为你们那一代十分放浪形骸,” 他旁敲侧击地说。
老板娇嗔道:“啐,我有那么老么?”
“我早就知道你是六一年六月二十八日出生。”阿祥笑。“应该赶上了鲜花儿女的年代吧?”
“我们家教出来的都是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好孩子,这是新英格兰新教徒老家族们的祖训传统。而且 ... ” 老板想了想,“我的少女时期已经是尼克松总统,错过了鲜花与社会运动。”
现在望着她在枕头上的脸,阿祥温柔地想,其实我比她世故,比她经验多。无意识地手伸向床头柜拈起烟盒,忽然醒悟自己不是独自一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把烟盒放了回去。老板轻轻推了他一把,“你自便,我无所谓。”阿祥摇摇头,“我也该戒了。”
老板环顾了一下狭小的卧室,说:“我发现,你的办公室和家里都没有挂家人亲友的照片。”
阿祥回答:“嗯,我跟爸爸很久没有联络了。我妈妈 ... 她两年前去世了。”
老板没有礼貌性地接茬慰问,而是默默地抚摸他的头发。阿祥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说:“我妈妈颇年轻的时候就得了慢性病,爸爸把她送到远处的疗养院长期居住。我记得,每隔一个月才去看望她一次。”
“难怪你这么成熟能干,这么会照顾自己照顾别人,跟其他的年轻人完全两样。”
阿祥自嘲地笑笑。“长大之后,我还是每隔一个月去看望她,而爸爸早就停止不去了。”
“你妈妈得的什么病,我可以问吗?”老板说。
“精神分裂症,”阿祥漫不经心地回答。“不过一直服药控制病情,从来不吵闹,只是木木的很少说话,有时候不太认得人。”
“啊,”老板只是心领神会地叹了一声,没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
“我记得很清楚,开头两年,她常常哼哼唧唧地拉着我们带她回家,爸爸总是说我们没法照顾她,留在疗养院是为她好 --- 为大家都好。”
“你那时几岁?”
“十二岁。”
“你不必自责,”老板轻轻地抚摸他的眉毛,阿祥仿佛没有感觉。
“我没自责,我一直相信爸爸说的话是真的,我们没法带她回家,没能力好好地照顾她。”他仍然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说。“实际上,有时我很失望 ...”
“嗯,明白。”老板继续抚摸他的眉毛。
起床之后,两人很小心地分开出门,阿祥坐地铁去办公室,而老板乘出租车回自己平时租来落脚的小公寓,先换了衣服,再直接到山上去开会。
屁股还没坐热,电话已经响起,一看来电显示是老安,阿祥简直不敢相信:难道神通广大的老安派人跟踪自己,连他跟老板的事儿都知道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按键收听。
“怎么样,有没有说服你们老板跟我的客户吃顿饭见个面呀?”
阿祥松口气,原来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有有,明晚八点,一小时,在M街上那家牛排餐馆。”
“那太好了,”老安的口气变得更加热情。“别忘了,你帮我吹吹风,施展一下你的影响力,鼓励你们老板扶持本国小企业,小企业才是创造就业机会的火车头嘛,太多的条条框框,限制发展,对大家都不好哦。”
阿祥听得出弦外之音,打个哈哈,“我们老板是很实惠的中间温和派,一定会综合考虑的。”
“你在蓝议员面前深受重用,说话份量不轻,我就知道托你没错儿。”老安的口吻让他心跳又加快了,这个老狐狸!他不可能知道任何事的嘛,阿祥心想。“对了,我刚给你发了一个信封,送信的最多半个钟头之内就会到了。一点小礼不成敬意。”他哈哈一笑挂断了。
挂上电话还没过几分钟,一只黄皮纸大信封就落到阿祥的桌上,他拆开一看,里面有四张给蓝议员竞选基金会捐款的收据,每张三千块。另外一只白色信封,里面是几份文件的复印件,包括去年九月建筑公司签到修桥合同的文件,一个星期之后,老板的丈夫程教授收到某某基金会发放的研究的文件,基金会董事成员名单,其中两个名字被划了线,旁边手写注明是建筑公司的高层人物。最有杀伤力的旁证是一份会议记录,程教授与这两位高层开会,名义上是陈述自己的研究项目,话中的你来我往虽然拐弯抹角,不足以把任何人送进监狱,但是几项文件连在一起含义还是很清楚的。阿祥细细地读了两遍,唯一让他松口气的地方是,程教授警告建筑公司不要与蓝议员直接接触,不要跟她直接提起他们的关系,他暗示太太已经从他那里收到了信号,会尽力提他们争取修桥合同 --- 联系到老安之前的说法和老板的解释,阿祥并不相信程教授,想必是他早就从太太那里听到会有这个合同下来,于是顺水推舟自己从中捞一把而已。他相信老板并不知道程教授这些小动作,否则老安也不会把这些文件交给他作为礼物,帮他争取到老板的心。看来,老安没那么神通广大,还不知道阿祥已经一只脚踏进了老板的温情之门。
阿祥拿着白信封在手里掂量着,办公椅转过来转过去,脑子里盘算:如果老板不知道丈夫的小动作,自己把材料交给她 --- 不,最好通过别人的手交给她,别让她对自己产生反感 --- 会不会让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更近一步呢?
忽然之间,老板那沙滩一般温暖金色的嗓音在脑子里浮现,让他情难自已,随手把老安的“礼物”扔进抽屉里,抓起外套,跟属下交代两句,自己赶到山上去旁听公共卫生委员会的会议。他就是想念她的嗓音了。
公共卫生委员会其实是隶属能源与商业委员会之下的一个次级委员会,目前几个提案仍在讨论,得到成员投票批准的提案,必须得到上一级委员会的同意,才能拿到整个议会去讨论投票,层层讨论扯皮,过程慢得要死,做政客的一大要义必须是无限耐心,另一要义是忍受马拉松会议的铁屁股。会议室相当宽敞,四面墙壁嵌了暖色的木板,室内的桌椅也是同样的暖色木板。委员会里挂名的二十多号成员,只有一打左右出席,围着圆形会议桌坐了一圈。蓝女士清晰自信的声音在会议室的木板墙之间回荡,她说到老年人的精神需要,寂寞晚年,给家人和社会带来的沉重负担,社会对精神疾病的偏见,就医的各种困难,以及社会对他们的责任,听得阿祥热泪盈眶,她的优雅而有力的话语仿佛是为他一人而说。
说到一半,老板的目光扫到站在一众staffers中间的阿祥,眼光微微一闪,面不改色地继续把话说完。阿祥很想疯狂鼓掌,但是碍于会议室里沉闷的气氛,没好意思。接下来发言的湖州的女议员,烫得又高又蓬松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发型在灯光下亮得晃眼。她用一把尖声尖气,刺耳的嗓音哇啦哇啦,批评蓝女士的提案是鼓吹大政府,鼓吹社会主义,给纳税者增加负担,断送下一代的前途与机会,实属不负责任的胡乱挥霍等等。哇啦哇啦地说完了,蓝议员反诘道:“按照你的理论,最负责的做法就是把老年人都放到浮冰上放生北冰洋岂不是最省钱?”四周响起吃吃的低笑声,气得湖州女议员满脸通红。
这一轮讨论当然还是没有具体结果,提案已经被修改了三四次,委员会主席又要求修改几处细则,所以拖拖拉拉的扯皮仍继续进行。虽然如此,会议结束后,老板跟阿祥在一边嘀咕说,最近她又争取到几个路线偏中间的委员会成员,这个法案下一次投票有望通过。出门时,阿祥假装附在老板耳朵上出谋划策,唇间吐出的话却是:“你真好看,尤其是反驳那个蠢女人的时候。”老板微微翘了翘嘴角,也不扭头看他。
“哦,对了,别忘了今晚有一场筹钱会,完了来我的公寓好吗?”阿祥继续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地说。其实毫无必要如此神秘兮兮,他就是喜欢嘴唇离她的肌肤只有半寸的感觉。
“不行,筹钱会完了之后我还要跟党内元老开会,”老板摇摇头,顺手把他轻轻推开。“他们显然听到了风头,要讨论修桥事件呢。”
阿祥心一沉,“要不要我陪着你去?”
“不,老方比较合适。”她撇了阿祥一眼。“你这么有空?帮我把能源委员会的环保新提案整理摘要一下,明天不是还要跟天然气矿主们开会么?哦,对了,我跟夏议员和陈议员约好了明天上午十点要开个会,你帮我把日程表重新排一排。”
“夏议员?陈议员?他们不是保守党的么?” 阿祥问道。
“是啊,他俩是中间温和派,人也很正派,我跟他们已经聊过几次了,有好几个提案上可以合作呢。” 老板回答。
阿祥点点头,起身去办事了。
当晚,阿祥辗转反侧,猜想老板是不是后悔了跟自己的一夜情而把自己打发掉,还是真的跟党内元老开会。
星期四
“一帮老粗,”阿祥低声抱怨道。他和老板跟天然气矿主开完会,溜达到灯火通明的康奈迪格大街上,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
老板瞄他一眼,笑笑不语。
“老安果然神通广大,知道能源委员会这两天就要投票了,”阿祥继续感叹。“你不会站在他们一边吧?”
老板继续笑笑不置可否。阿祥睁大眼睛,“你不会真的投票反对环保提案吧?”
老板喝了一口 decaf,耸耸肩:“放心,我会头赞成票的。实际上我已经跟提出议案的议员私下协商过修改意见,他已经答应略微降低几项环保的标准,各让一步,这样大家皆大欢喜,都可以在自己的政绩上记一笔。而且我还争取到了保守党的两个议员,在议案里帮他们加了两条给矿主优惠的条例,所以他们也会投赞成票的。”
阿祥摇摇头,叹气道:“难怪总有人嘀咕你是保守派送来的卧底。”
老板笑了:“你可知道,我从小就是个保守派,全家都是保守右派?”她没等阿祥回答就接着说:“听上去好像竞选宣言,但我从政确实主要是想办点实事而已。”
阿祥白了她一眼,“这年头象你这样的政客活该被两边骂,不论你如何协调合作,人家都一样骂你社会主义。”
老板叹口气,“这两年山上的气氛完全变了,本来大家还说得上话,有心办事。新上来这一批茶党代表,真是‘嫉恶如仇’啊,除了挥舞大旗之外,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干,只会瞎嚷嚷。这样下去很快就要国不成国,无法管理了。”
阿祥接口道:“无法管理最好,他们追求的理想不就是无政府主义么?我倒真想看他们生活在无法无天的世界里,只是别把正常人都一齐拖下水淹死就好了。”他顿了顿,伸手去拉她的手,却被温柔而坚定地推开。“别这样,”她说,“公共场合注意点儿。”
阿祥叹气,接着说,“去年,我考虑过去上法学院,但是其实对法律并无兴趣。现在我的计划是搬到智利或者阿根廷去住上几年 --- 我的西班牙文还过得去。”
老板脸色微微发青,说:“你 ... 你这是请辞么?”
阿祥见她的反应强烈,心下窃喜,探身向前低声说:“不,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远走高飞,过逍遥日子?”
老板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这孩子,平时看你踏踏实实的,肚子里花头还真多。我认识你快两年了,今天才知道... ”她观察他片刻,“你对政治失去兴趣了么?”
我对政治本来就兴趣不大,阿祥很想回答,本来就是为了接近你才趟这滩浑水的,否则无名无利图什么呢?但是,这也不是事实的全部。这两年,他毕竟做了不少可自豪的事情,虽然没有一本立法上有他的署名,但是很多页纸上留下了他的字迹。
“你自己刚才也说,现在的状况实在是一笔烂帐,本来是为民做点实事,却被人民唾骂猜忌,国会山上已经陷入半瘫痪的状态,连总统都什么事儿也办不成,更何况一个众议员?”他定定地望着她,幻想着把自己脑子中的画面印到她的脑中。“人生苦短,何必浪费在汤匙舀海水的无用功上。”
老板脸色变幻不定,苦笑不得,手指玩弄着碟子中的小汤匙,缓缓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
阿祥又伸手去拉她的手,说:“我不是在说笑!”
这时忽然一只手搭上他的左肩,一声娇笑在耳边回响:“哈哈这不是阿祥么?又在勾搭哪位山上实习生... 哦,oops,刚才没看见蓝议员,抱歉抱歉。”
阿祥一回头见一个十分面熟的长发苗条少女站在身边,一身低胸蕾丝黑短裙,下摆高得差点露出大腿根,包得紧紧的屁股一扭,顶了一下他的肩膀,吃吃地笑。
阿祥硬着头皮打招呼,搜肠刮肚地回忆:“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朱...朱蒂...”
“是玛丽啦,你这个花花公子,女孩子睡得太多都搞混了吧。” 玛丽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毫不介意地大笑。阿祥尴尬地瞟了老板一眼,却见她将脸掩在咖啡杯后面悄悄地笑。
“玛丽,我和蓝议员有要紧的公事要讨论,改天再约你吃饭,”阿祥恨不得赶快把这张大嘴巴打发走,免得说出让他更难堪的话。
玛丽哈哈大笑:“你根本没问我要过电话号码!”说完冲蓝议员挤挤眼,施施然走开了。
阿祥擦擦额头的汗,刚想开口,老板挥挥手打断他:“别不好意思么,你本来就是单身,游戏人生是应该的,尤其是跟你同龄的美貌女孩子。”话语中竟然有一丝酸意。阿祥赶紧起身付钱离开咖啡馆,出了门之后拉着老板的手不让她走,坚持要她跟自己一起回到小公寓过夜。老板犹豫片刻,跟他上了出租车,在车里他跟老板咬耳朵:“你比她美多了。”老板淡淡地笑笑,拍拍他的手,摇头表示不相信。但是阿祥拉着她回家,两人温存爱抚,不禁放下平时的界限和疑虑,自由享受。
星期五
阿祥正在办公室外间跟公关主任小林讨论关于老板的报纸新闻,幸好前几天见报的受贿指控没有溅起更大的水花,目前仅限于当地政界小圈子里的谣言。这时口袋里的电话嗡嗡地响起来。接上一听,又是老安。
“一星期收到您两次电话,实在是太荣幸了。”阿祥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地说。
“能源委员会这就要为新提案投票了 --- 我听说。对我的客户来说可是关键时刻啊。你可有说服蓝女士做正确的选择啊?”老安这次没有打哈哈,单刀直入。
阿祥几乎忘记了这件事,他回想了一下上次跟老板的谈话,老板提起她已说服提案起草者修改环保标准。“老安你一定查过蓝议员的投票历史啦,查过就会知道她是如假包换的中间温和派,从来不按照党派之争而投票。”
“真的么?”
“据我所知,提案已经得到修改,就算你的客户看见了也会满意的。”
老安沉吟两秒,仿佛在掂量阿祥的话。“好吧,我十分期待看到最终通过的法案。”
两小时之后,老板在能源委员会投票完毕,回到办公室收拾文件准备回家,周末还有选区当地的筹钱会和选民见面活动,阿祥在一边帮手整理文件和下周的工作资料,两人一言不发,自有默契。这时敞开的办公室门忽然咚咚地被敲得震天响,阿祥一抬头就看见门口站了一个身材不高,头发花白的老头,满脸怒气地望着老板。
“李议员!找我有事?”老板开口问道。
党内元老之一李议员重重地关上办公室房门,走到老板面前,恶狠狠地说:“前两天我跟你讲过了,我们要坚持底线,我在经济委员会里的重大提案需要党内诸位的支持,大家要共同进退,扣住保守党的一切提案不妥协,才能逼他们就范,支持我的银行改革提案 --- 这个改革很重要,没有它,五年之内华尔街必然再次崩盘,你说你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一样收到了上级命令,没想到你在能源委员会居然跟对方站在一队里,投票反对自己人的提案!你以为对方会领情,回头来支持我们的立场么?告诉你,今年一次也没有过这样的好事儿!如果人人都象你这么轻易地缴械投降,我们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老头大声嚷嚷、指手画脚,哆嗦的手指几乎碰到老板鼻子上。阿祥两步走到老板旁边,半侧过身挡在两人之间:“有话好好说,别这么激动嘛,对你的身体不好。”
老板在一边用微微颤抖的话音答道:“李议员,能源委员会的提案,我与起草者商谈过多次,他本已答应修改环保标准,既不牺牲原则,又达到两党合作的目的。但是你和另外几位元老逼他改成条件更苛刻的版本提出来,即使我投票支持也绝不可能通过委员会和议会的下几轮讨论和投票。说到底,你不过是要把这个提案变成两党拉锯战中的筹码之一。你的提案固然重要,但也不能让其他的法案跟着陷入僵局,瘫痪到不知几时啊。”
老头满脸通红,恨恨地说:“党内太多你这种妇人之仁的议员,老觉得自己很有见地很有原则,一点也不团结,不服从指挥。哼!昨天在议会里我就看见你跟对面的老家伙有说有笑谈得起劲儿,我早知道你这人不可靠。你,你走着瞧。”说完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老板颓然坐下,以手掩面,沉默半晌没说话。阿祥在她身边坐下,一只手臂搂住她,但她轻轻地把他推开。“我早该料到他会暴跳如雷的。” 阿祥见她如此失态,又心疼又替她生气,顺手递给她一张面巾纸。老板接过来擤擤鼻子,想想还是起身去洗手间呆了几分钟,出来时恢复常态,粉底睫毛口红头发全都一丝不苟,立刻可以去拍新闻照,毫无刚才失态的迹象,除了眼角的一丝倦意。
“我们继续吧。” 她若无其事地说。“在山上,资格不够老就只能靠边站。”
刚刚整理文件完毕,文件箱尚未关上,门又被敲响,老方不等回答便径直推门进来,先皱眉扫了一眼阿祥,仿佛在质问:这小子在你屋里干什么?然后凑近老板低声说:“修桥事件又有新进展。” 从语气便可猜出形势恶化而非好转,他又扫了阿祥一眼,见他毫无告退的意思,只好接着说下去:“那个记者不知从哪里得到程教授与建筑公司董事私下会面的证据。”
老板脸色发白,在椅子上坐下,喃喃地说:“可是,老程他从来不希望跟我的工作有任何交集,撇清还来不及,他总是说最怕被人 ...”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说多了,赶紧打住,盯着老方问:“你肯定么?别又是那记者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老方皱着眉头说:“这个内线平时都挺可靠的,我倾向于相信他。眼下这个关键时刻,我们宁可信其有比较好,至少可以准备一下对策。最怕这条新闻被全国大报拾起来报道,影响扩大就糟糕了。”
老板拧着眉头沉吟半晌,屋子里三个人都知道这只烫手土豆难以脱手,非把程教授拉进来盘问清楚,再统一口径编好说辞,否则无法解决。但是,老板面有难色,显然跟丈夫的关系不那么开诚布公,阿祥看在眼里,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难过还是该欣慰,只能采取最安全的做法,一言不发保持沉默,让老板自己定夺。
老板回头对阿祥道:“我和老方这就坐下一班火车回去跟老程开会,你 ... 办公室还得靠你坐镇了。”
阿祥点点头,“放心。”
刚刚送走两人出门,阿祥立刻躲进自己的办公室给老安打电话质问:“喂,我以为你把程教授和建筑公司的证据交给我,就是交给我私下处理了,你为什么还要捅给媒体?我替你帮的忙,蓝议员在委员会投的票,都他妈的被你卖了么?”
电话对面老安大力矢口否认自己把材料交给媒体:“我老安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否则怎么在山上混?请你一定相信,把资料交给媒体的绝对不是我。”
“那又是谁呢?” 阿祥追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别忘了,那套证据我也是二手得来的复印件,原件不论在谁的手里,既然可以给我一份,自然也可以给别人一份。国会山是个小地方,大部分的秘密都是纸包不住火的。”老安闲闲地说,他的逻辑让阿祥难以反驳,只好悻悻地接受他的解释。
“蓝议员今天在能源委员会上的投票,我已经听说了。说实话我也很感谢她务实的态度,尤其是阿祥你的大力协助。” 老安在电话里的语气又暧昧起来。“你放心,我会适当地表达谢意的。”
半小时之后,阿祥又收到一只黄皮纸信封。他捏了捏信封,很薄,里面只有几张纸,显然不是一叠钞票,犹豫了半分钟;但他毕竟是一只好奇的猫,两秒后还是撕开了信封。信封里只有两张照片,拿出来一看,照片中一对中年男女在一家旅馆门口拥抱接吻,十分亲热,照片明显是私家侦探的偷拍。照片中的女人他不认识,男人倒认识 --- 虽然阿祥只见过他一面 --- 是老板的丈夫程教授。
阿祥的心跳加快了。老板的夫妻关系并不美满,不用这两张照片也能猜得到,其实他早有感觉 --- 老板平时几乎从来不提丈夫,连跟staff 开玩笑聊天时都不提,即使提起也总是强调程教授专心自己的事业,对太太的政途毫无兴趣等等。加上国会 in session 的时候,老板每周要在首都呆三到四天,两人聚少离多,阿祥早就猜想夫妻难免感情疏远。只是,只是现在证据就在自己的手里,还是有点震惊。顺手把照片翻过来,背后有铅笔写的两人的名字,之一果然是程教授,女人的名字不认识,阿祥输入电脑搜了一下,发现是牵涉到受贿的建筑公司的第一大股东,女继承人。
老安这家伙真是腹黑的 fairy godmother,给他的是礼物么?炸弹还差不多,阿祥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念头瞬间涌入脑中:或许老板真的受贿了,公开和私下的否认都是假的。但是仔细一想才意识到不对,如果老板知道丈夫和建筑公司的女继承人有染,她不可能还会替这家公司争取到投资合约。程教授的背叛其实证明了老板的清白。
他拿了这照片该怎么办才好?转手交给老板,促成她早日离婚,全心投入自己的怀抱么?但是,谁知道老板是否已经对丈夫的行为心知肚明?背地里交给记者公开么?谁知道后果如何,选民会如何看待她,同情还是鄙视?这不是天天都上演的山上闹剧 --- 中老年男政客被爆出婚外情,身后站了忠实老婆向公众道歉 --- 程教授爆出婚外情多半会给蓝议员带来一些同情,但是可能也会有人因此觉得她软弱无能,管不住丈夫。
胡思乱想半天,不得要领,办公室里的几个同事拉了他出去喝酒吃晚饭,阿祥把照片塞回信封,揣进口袋出门。
他们就近去了一家餐馆,因为在山下不远,常常有各色同仁出入,刚进门就瞧见两三堆的青年 staffers,都是些在山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面孔,大家也不分党派立场,混在一起喝酒聊天起来。阿祥跟他们一起坐下,顺手要了杯啤酒,一边心里惦记着老板,给她发了个短信,又怕别人看见而不敢太嚣张,只说“你还好吗?十分惦记。” 发完又不甘心,找了一张智利圣提亚哥市的风景照片发给老板。四周的同行们嘀嘀咕咕地嚼舌头,谁跟谁勾搭上了,某某议员喜欢小男孩,某某议员喜欢小女孩儿,谁谁已经被调戏过了,谁谁在卧室里遇见乖张行为,谁谁在地下妓院里遇到山上熟人,如此等等。阿祥一边慢慢地喝着啤酒,一边三心二意地敷衍着旁人。
“我敢打赌,首都的各色闺房怪癖啥啥的比例比普通人群高得多了,大概搞政治的工作特别吸引不正常的人。” 身边一个不认识的男生说。“我有个理论,这些人从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怪癖,说谎演戏什么的特别拿手,所以仕途比普通人要顺利得多。”
阿祥吃吃地笑:“也没那么严重吧?正常的人山上也不少呢。”
“是看上去正常而已。光是我知道的迷恋男孩子的要人就有好几个呢,” 对方眼光闪烁地望着说,脸上带着红晕。阿祥不禁有点怀疑他喝高了。
“哦?点两个名来说说?”
对方神秘兮兮地凑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名字,其中有两个南方来的议员。阿祥不禁笑出声来,这两个议员以宣扬“家庭价值”著称,立场特别保守。“你是哪个办公室的?” 他问,多看了对方一眼: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修饰得一丝不苟,胳膊和胸肌显然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一身的名牌衬衫和量身定做的衣裤,戴一副无框眼镜。
“李议员的法律助手。” 对方斜眼扫了他一遍,一只手的手背试探地凑过来轻轻挨着阿祥的大腿侧面。阿祥立刻明白了,刚想躲开,但听到李议员的名字不禁打了个顿,就没有动。
“你们头儿呢?在山上呆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朵白莲花吧?难道他也喜欢年轻美貌的男青年?” 阿祥低声问道。
对方嗤之以鼻,“才不是呢,我们头儿喜欢水灵灵的小姑娘,绝对不能超过十八岁,而且最好是东南亚类型的,骨瘦如柴,捏在手里都会断成两节。”
阿祥忍不住笑出来,做了个鬼脸,对方误解了他的意思,凑过来手掌贴上他的大腿内侧。阿祥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接口说还有其他约会,匆匆地溜走了。
酒馆离家不远,阿祥在夜晚冷清的街上走着 --- 国会山附近的夜生活并不热闹。林荫茂密的居民区里红砖老房子挨在一起,黑色铸铁的栏杆混合了北方的朴素和南方的俏丽,显得文雅而节制。各个窗户里零星地透出黄色的灯光,让人觉得温暖,阿祥记起小时候经常在外面玩疯了,天黑才回家,看见窗口昏黄的灯光总是心里安定。只是,妈妈住院之后,爸爸总是回家很晚,比自己更晚,家里的窗户便总是黑的。
这时口袋里的黑莓忽然响了一声,拿起一看是老板的短信:“你现在有空么?我Skype你可以么?”
阿祥回信:“给我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后,老板的脸出现在电脑上,信号太弱,画面不太清晰。她似乎是坐在卧室里,背后可以看见一张床的一角和书架。老板穿了一件厚毛衣,一绺浅褐色头发松松地搭在额头,跟平时一本正经的打扮不同,说不出的慵懒可爱。
“第一次用 video 通话,你还真与时俱进唉。” 阿祥开玩笑道。
“嘿嘿,我不敢跟你交换太多电邮和短信,已经有好几个政界要人的性丑闻被白纸黑字地查了出来。据说,在 cyberspace 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永远不会消失。”
“我们这样算是政界要人的性丑闻吗?” 阿祥逗她说。
“被抓住了才算,没被抓住就等于不存在。” 老板耸耸肩。阿祥觉得她跟自己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年轻了。
“那么,如果我盼着我们的关系是真实的,最好的证明就是昭告天下喽?”
老板垂目,沉吟不答,阿祥还以为她生气了,赶紧解释:“我开玩笑的,不会捅出去,你别担心。”
老板笑笑摇摇头:“真要捅出去,你也得等我先离婚了再昭告天下。”
阿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恨网络信号太模糊,他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不能肯定老板是在开玩笑还是半认真的 --- 哪怕是七分玩笑,有三分认真也好啊。还没想出合适的回答,老板在那边已经支开了话题:“报社的记者不知拿到了什么证据,我们到现在也没弄清楚。灯塔报据说早已被保守党总部买通,最近天天登社论叫骂,把我描绘成总统的哈巴狗,社会主义阴谋的工具,极端死硬自由派。”
阿祥骂了一句脏话。老板接着说下去:“老程倒是承认,过去就跟建筑公司的大股东继承人认识,有些社交接触。但是他答应,如有必要,他会公开强烈否认跟承包项目有任何关联,否认影响我的政治活动。因为他一直都跟我的工作撇清,应该会比较有说服力的。”
阿祥耸耸肩。不知道关上门后老板和丈夫是如何谈判的,又是否相信丈夫的各种托词。他只见过程教授一面,跟老板年纪相当,保养得不错,喜欢穿 tweed 外套,戴鸭舌帽,留着络腮胡子,恨不得抄袭二流英国电影里的乡绅形象。谈吐之间有股说不出的自以为是,居高临下,言必称普拉图、莎士比亚什么的。阿祥自己也上过文学系,这种口若悬河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教授见得多了,令他嫌恶。阿祥常想,见识与能力都高人一等的老板怎么年轻时眼光这么差。或许戴了作家名号的男人对女人有特殊的吸引力,其他男人无法理解。
“本地的选民大部分是左派,灯塔报在本地也属于二流刊物,我倒不是太担心选举的结果。” 老板在屏幕上望着他说。“现在反而是李议员的威胁让我有点担心。他本来就对我没什么好感,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他提起过几次对我的中间立场十分不满意。我听说小道消息,李议员要游说党内元老,削减全国竞选委员会拨给我的竞选资金,两年后或许还会在本地扶持党内对手,要把我挤下去。”
“哼,这个臭老头,我要让他好瞧的!” 阿祥愤愤地啐一口。“别以为他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
老板叹口气,以手支颐,面有倦色地说:“你别乱来。李议员其实是德高望重的元老,本来也是支持两边合作的。但是,这几年他提出的好几项立法都被保守党拦着卡死,他提名的联邦法官也被他们无端阻挠,一拖好几年。他也有点神经过敏。唉,最近只顾拉对手党内的合作者,忘记了维持党内的各色关系。”
“等你回来之后我们再商量吧,我们也不用怕李议员。” 阿祥不想立刻把今晚刚听到的谣言告诉老板献宝,毕竟这是谣言,最好先找点旁证再拿出来。再说,揭人隐私的事儿毕竟很不光明正大,又是本党人士,他怕老板听了会心中不悦。
屏幕上的老板又想说什么,但背后传来敲门声,她赶紧跟阿祥告别,关上了显示器。阿祥回味着老板开头说的那句“先离婚才能昭告天下”的话,即使是开玩笑,也说明老板不是没有动了真心,不仅有点窃喜地点上一支烟,对着窗口的夜空吐了几圈。
星期六
“我们去你那儿吧?” 玛丽一只手在吧台下伸了过来,热乎乎地在他的大腿内侧慢慢地抚摸。
之前阿祥辗转反侧,午夜时跑出来,到夜生活热闹的U街附近泡吧,在一家爵士音乐酒吧里又撞上了玛丽,被拉住坐下一起喝一杯。这次他总算记得她的名字了。
“怎么这副古怪的表情?” 她盯着阿祥的脸好奇地问。“第一次你勾搭我的时候,可是你主动下手的。”
阿祥笑笑回答:“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 一个晚上连续被两个人动手动脚,即使在他身上也算是罕见了。
“什么好笑的事情?” 玛丽跟他一样好奇熏心。
“今晚我听到一些八卦,例如成天嚷嚷着家庭价值的保守派政客毫不检点,有些人一边投票支持‘家庭保护法’,不许同性恋结婚,一边自己在私下里泡未成年的小男生。”
“那有啥稀奇的,” 玛丽撇撇嘴。“特别是议员们一年里有半年不用在家里对着黄脸婆发呆,首都特别吸引这种人,满山头都是。”
阿祥摇摇头不说话,但玛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倒是几个女议员,例如你们的蓝议员,个个都洁身自好,很少听见什么桃色谣言。”
阿祥强忍着想笑的欲望,赶紧给自己灌一大口马提尼。
玛丽继续说下去:“连我们的夏老头都对你们蓝议员赞不绝口,说她是个实干灵活的中间派,不拘泥主义和立场,做得多说得少,在山上太稀有了。”
“哦对,我们老板前两天才跟你们老板开会密谈来着,” 阿祥忽然想起。“大概施展魅力把老头给迷倒了。”
玛丽点点头:“看样子没错,我们老板说他打算力挺蓝女士提出的老年人精神健康法案。这老狐狸也不知拿到了什么好处,说不定真的拜倒在她的裙下了。”
“哦,真的吗?” 夏议员德高望重,在保守党内的影响力十分可观,老板能把他争取过来实在是令人惊喜,这个法案晋级有望。
玛丽上下瞄了他一眼,哼哼道:“你们老板没跟你提起么?她左右逢源,手腕相当可观呢。我听说你是她的小宠物,我还以为她什么事儿都告诉你。”
阿祥摇摇头。玛丽凑过来跟他接吻,他却心不在焉地回想:夏议员的选区在天然气矿聚集的地区,老板在能源委员会的投票,很可能跟争取夏议员有一定关系。这就是在山上办事的必然规律啊,只有交易与合作才能办成事儿,办事儿的人都是叛徒、立场不稳,搞破坏搞阻挠倒是简单多了,还能落个坚持原则、决不妥协的名声。
想到老板为了精神健康法案而在别的地方妥协,阿祥忽然有点伤感和无奈。玛丽邀请他回到自己的公寓区共度良宵,被他婉言推脱掉,而是独自溜达回家睡觉。老板是个政治动物,他想,而自己其实完全不适合在这个圈子里混。这两年做了一场春梦,或许是醒过来的时候了,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地开始人生才是。再说,仿佛外面已经传开了自己是老板的“小宠物”,两人来往久了未免会有麻烦 --- 自己光棍一条,有什么所谓,但老板就麻烦多了。
阿祥毫无睡意,看了一会儿电视,上床时已经凌晨三点。正睡得昏天黑地,梦见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塞车,寸步难行,要赶去跟老板碰头却已经迟到了一个多钟头,背后一辆车还在没完没了地按喇叭,搞得他烦躁不堪,满头大汗。迷迷糊糊地醒来,才发现嘟嘟响个不停的是床头的手机,阿祥想起老板已经回家去了,跟自己并无约会,不仅松了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显示的来电号码,是办公室的小林,想必又是工作。他挣扎爬下床,摸到洗手间刷牙淋浴,总算三魂归了六魄,正想上厨房烧点热水泡速溶咖啡,手机又嘟嘟地响起,只好长吁短叹拿起来接听:“早!你太早了吧,我还没 ...”
“出事了,” 小林的声音变调地说。“老板她,她,出事了!”
阿祥心一沉,追问:“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据说被人枪杀了,在一个学校里好像。你,你开电视看,有报道。” 小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也不知道,电话都打不通,给她手机,家里,老方,都没人接。” 说到这里声调都有点发抖。
阿祥把电话捏断,心开始狂跳,但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总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从桌上拾起遥控器调到新闻电视网,荧幕上两个蠢货却一直罗罗嗦嗦地讨论电影明星的绯闻,只有屏幕底下滚动的一句话新闻里提起,蓝嘉惠议员在某中学与选民见面的时候,一个身份不明的枪手忽然开枪,近距离击中蓝议员,然后向聚集的人群开枪扫射。十几人被送医院,死伤数目不明。阿祥又打开电脑上大报网站,贴出的消息是凶手已经被警方逮捕,蓝议员胸口中弹,重伤垂危,至少有两人当场死亡,包括竞选团主管老方和一旁群众中的一个小女孩。
阿祥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混乱,短短一段报道来回看了三遍才看明白老板还活着,但垂危,已经送进医院。机械地一件件穿上衣服,才想起今日是周末,不必系领带穿西装。给议员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打电话,但没有人知道更多消息,也没人联络上老板或她丈夫或其他知情人,大家所知道的情况都是从新闻网站上看来的。
挂了电话,阿祥象困兽一样在小公寓里来回踱步,坐立不安,烦躁得快要从自己的皮肤里跳出来,最后还是跑下楼走在街上。他只想立刻跑到老板的身边,哪怕她正在死去,也要亲眼看见她;但他没有汽车,平时用不到,情急之下不知到哪里去租车。跑进楼下的咖啡馆,拉住收银员问附近哪里有租车店,收银员小妞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掏出iPhone来查,他才想起自己把黑莓忘在家里。这时小妞帮他查到附近的租车店,他匆匆道谢后出门赶去。终于开上北上的公路时,广播上的新闻又放出议员枪击案的新报道,死亡人数增加到五个,但是所幸蓝女士仍不在其中。
在公路上也不知开了多久,后视镜里忽然蓝光闪闪,才发现背后有一辆警车跟着,只好在路边停下。一个个头不高但挺结实的女警走过来问他要驾照和汽车注册证,边看边问:“你知道你刚才的速度多快吗?”
阿祥呆呆地摇摇头。她的警服上的字样表明她是宾州公路巡逻队的。
“八十五迈。” 女警冷冷地说。“赶那么急做什么?你可知道超速威胁到自己和他人的人身安全?”
阿祥刚想开口,忽然热泪夺眶而出。
女警意外地望着他说:“嘿嘿,一个大男人,知道错就可以了,也不用哭啊。”
阿祥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只好保持沉默。
女警见他面色难看,想了想,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他。阿祥感激地接过来擤擤鼻子,低声说:“对不起。我 ... 家人急病,忙着赶路,不小心超速了。”
女警刷地一声撕下罚单递给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小心开车。”
赶到当地时,小林已经电话联络过当地警局,得知老板被送到县立医院,把地址短信发给了阿祥。县立医院颇为庞大,光是入口就好几个,其中一个入口门外站了好几个背着照相机的闲人,还停了一辆面包车,车顶上架了个圆盘天线,车身上印着“电视七台”的字样。阿祥把车停在附近,反正没人认识他,一路直入到信息处询问。柜台后的服务人员查也不必查便回答,蓝议员已经做过手术,转到 ICU,尚未脱离危险。ICU 位于东翼三楼,但有警员把关,除了家人谁也不能靠近她的病房,更不许探望。阿祥还不相信,摸到东翼三楼,被一个红脸蛋的年轻警员在走廊里拦住。
“我是蓝议员办公室的人,她是我老板。” 阿祥解释说,一边从皮夹里掏出名片和身份证。警员耸耸肩回答:“不是我不相信你,但医生不许探望,除了近亲家属。”
“那么你知道她的状况吗?是否已脱离生命危险?” 阿祥继续追问。对方无奈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么凶手呢?真的已经抓到了?”
警员终于点头称是。
“是什么人干的,为什么要杀人?”
警员又摇头:“案件正在调查中,你别急,真相会水落石出的。”
阿祥问不出个所以然,又不舍得离去,在走廊上转来转去。捉了两个白大衣询问,但谁都不肯告诉他蓝议员的健康状况,阿祥一肚子怨气地想:影视剧里为什么总能在手术室外得到及时消息。茫然走到楼下,正看见大厅里有黑压压的一堆人挤在一起。凑近张望才看见程教授站在人群中心,几个话筒伸在他的鼻子底下,正在神气活现地接受采访。“多日以来我太太和我受到竞选对手的恶意抹黑,他们在灯塔报的御用文人拼命污蔑我们的人品和作为,我无法不怀疑对我太太的攻击是‘暗杀’ ... ... 没错,我说的就是有预谋的刺杀!”
记者们发出嗡嗡的响声,纷纷提问。阿祥厌恶地望了他们一眼,悄悄走开了。
整个下午阿祥在沉闷的郊区住宅区里乱转,象个没头苍蝇。转到了警察局,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要求与负责此案的警长对话。警局的办事员翻翻白眼,显然心里在想“你一定是警匪片看多了”,回答说负责枪击案的侦探现在忙得要死,连见 CNN 记者的工夫都没有,更别提受害者的同事了,有问题请与公关部门连略。阿祥只好灰溜溜地离开,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依赖平时鄙视之极的有线新闻台喂消息。
电视台果然嗅觉灵敏,已经挖到了凶手的名字,甚至贴出一张照片,一个剃了光头的白青年,二十来岁,面目模糊,无棱无角,跟街上的普通青年没什么两样,也并未目露凶光,脖子上也没有刺青。报道说凶手毫无犯罪记录。换到另一个地方台,这家正在访问两个当场的目击者,乌鲁乌鲁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翻来覆去地重复自己当时只顾夺路而逃,只记得周围充满了尖叫,人们纷纷卧倒,或者倒下。
看了几个小时,电视台材料用光,多次重复之前的内容,而且医院对老板的状况仍然毫无新消息。阿祥疲倦地关掉电视,从 mini-bar 冰箱里掏出一瓶啤酒,站在窗前慢慢地喝着。此时天早已黑了,窗外楼下的景色是黄色路灯下的停车场,孤零零地停了几辆车,四周静悄悄的连个走路的人都没有。阿祥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场景:灰色的楼房,灰色的街道,路上被踩得稀烂的灰色的雪地,他在雪地上慢慢地走,眼睛盯着脚上的雨靴,冷飕飕的湿气只往袖子和领子里钻 ... 不,他不是一个人,父亲在前面走着,他们是去看疗养院的母亲。仿佛回到了当时当地,而身边的现实环境退去消失了 --- 阿祥忽然想起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内心只想跑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去疗养院面对那个陌生的女人。一边这么怨恨地希望着,一边被羞耻和自责噬咬着内心。
星期日
阿祥在医院坐了大半日,死缠烂打地跟各个医护人员耗到底 --- 所幸蓝议员终于脱离生命危险,只是仍在昏迷中 --- 终于说服了一个护士让他站在ICU病房的门口远远看她一眼,并且收下他带来的花束和慰问卡。
此时阿祥已经从无孔不入的电视新闻上得知,当蓝议员向公众选民讲话时,凶手若无其事地走近她面前,装作跟她握手,掏出手枪对准她的心脏就是一枪,然后转身向人群扫射。最终六死十二伤。子弹略微偏离心脏,蓝议员被击中肺部,加上抢救及时有效,得以幸存。
ICU 是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暗暗的没开灯,房间里挤满了医疗仪器和密密麻麻的输液管和电线,仪器表面的各种显示器和小灯一闪一闪,让阿祥联想起电影里电脑狂人的地下室。老板带着呼吸器,阿祥几乎看不见她的脸,她躺着一动不动,象死了一样。他很想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但身后的护士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给身后的人让路。
阿祥一回头,跟程教授近处打了个照面。程教授扫了他一眼,显然不认识,径直走进了病房,在老板的床边坐下。阿祥顺势跟着进去,护士也不好拦住他,只好任由他进去。
“我认识你吗?” 程教授回头看着他。
阿祥解释自己是议员办公室管事儿的,代表蓝议员在山上的下属来看望老板。这倒不是托词,小林和另外两个助理一直跟他保持联络,得知老板无生命危险后,发短信说明天会上来探望。程教授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我好像挺嘉惠提起过你的名字。”
阿祥抑制了伸手去抚摸老板的冲动,问道:“警方可知道凶手的动机?这实在太突然了。”
程教授摇摇头:“他们说凶手立刻要求见律师,至今不肯开口。”
从近处看,老板的脸色白得发青,皮肤仿佛半透明的冰块。呼吸器的面罩缓缓一起一伏,她的胸口也跟着一起一伏。
程教授叹口气,站起来向门口走去。阿祥诧异地看着他,这么快就要走了么?程教授也诧异地望着他,仿佛在问:你不跟我一起出来么?这时护士又回来了,忙着给老板换静脉注射袋。阿祥只好跟着程教授出门。
程教授边走边问阿祥是否有什么线索,老板在山上是否收到过口头或书面的威胁,阿祥一一否认。问来问去,显然程教授仍然不肯放弃政治谋杀的理论,但阿祥知道老板只不过是个资历尚浅的众议员,在四百三十五个众议员里并非重要人物,也并无经手重大法案,杀了她,也不会有谁因此大发其财。
两人在走廊里没多远,一个记者又贴上了程教授提问。教授立刻精神抖擞地撇下阿祥,拉着记者咕噜咕噜地说个不停。阿祥在一旁听见他大发议论,把灯塔报又指责一遍,痛诉媒体和竞选对手对他们夫妻俩的恶意攻击,然后激情洋溢地表达了对太太的深爱,两人感情如何深挚,现在太太重伤,他如何不眠不休守在她身边,发誓要照顾她下半辈子,哪怕太太不能恢复健康,如此等等。
回到旅馆上网查新闻,从主流新闻到political junkie们的 blog看过来,阿祥才意识到程教授的理论未必没有道理。有人挖出茶党的领袖之一,一个嚷嚷得最响,追随者最多,风头最劲的女人,曾经在自己的官网上点名二十几个自由党议员,列出每个人的照片,并且在每张照片上画了个枪上的准星,暗示每人都是个靶子,这其中就有蓝议员。当然,现在这个茶党领袖公开撇清,表示所谓靶子是鼓动选民把这些议员选下去,并非鼓动暗杀他们。而且这个官网已经立刻被撤了下来。阿祥看着网上的报道,愤怒得几乎落泪。老板和其他议员多次提起,这两年山上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越来越剑拔弩张,党派之争越来越尖锐而变态。谁曾想山下的憎恨和疯狂会更有甚之。在山上呆久了,难免觉得政客议员的吵吵闹闹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古怪的电脑游戏,大家遵守着虚构的游戏规则玩下去。那么这 real world 又如何解释?
下午,阿祥开车回京。
尾声
一个月后,蓝议员出院,回家休养。程教授悉心呵护,电视里他在太太身边频频出镜,受贿事件再也无人提起。
凶手一直没有坦白行凶的动机,不论警方如何询问,他只是冷笑回答:“宪法第二修正案。你们以为反抗暴政的只有我一人么?”
蓝议员表示绝不让凶手得逞,虽然身体仍然虚弱,但她决心完成自己的政治使命,将选举进行到底,她的勇气得到党内元老一致支持和选区民众的敬佩。即日阿祥辞职下山,离开首都。
两个月后,蓝议员毫无悬念地高票连任众议员席位。
四个月后
“阿祥,电话找你的,接一号线路。” 办公室的 intercom 响起,阿祥拎起话筒,答了一声:“喂?”
话筒里沉默了半秒,阿祥又说一声,“喂?” 电话线路传来少少杂音,他忽然有所预感,心跳加快了。
“是阿祥吗?” 一把熟悉的女中音从万里之外传来。
他想回答是,但不知为何忽然哽咽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喂,喂。” 女声继续问道。
“是的,是我。” 阿祥清了清喉咙,回答道。长途电话有半秒钟的延迟。为什么要激动呢?他审视着自己的心情,不无意外地想,自己明明早已把电话号码和地址用 email 发给了老板 --- 不,蓝议员已经不是他的老板,而是旧识。或许只是因为,那个 email 发给老板之后好久没有收到回音,阿祥已经绝望了。
“你好,蓝议员。” 阿祥说道。
“我电话找你,是想告诉你,老年人精神健康的法案,今天赶在国会的圣诞节假期前终于通过了。” 蓝议员温柔的声音传来。
“谢谢你。”
“你 ... 还好吗?”
阿祥沉默片刻,顾左右而言他:“圣提亚哥已经是夏天了,很热,空气污染越发严重,天都是灰蒙蒙的。”
“工作忙吗?”
“别人都很忙,我只是翻译文件而已,不忙。” 他笑笑,“终于还是进了律师楼。你呢?健康可曾彻底恢复?”
“恢复大半,但体力仍然很弱,走路十五分钟已经气喘吁吁。” 蓝议员顿了顿,继续说:“我怕我这一个半肺无法适应圣提亚哥的海拔呢。”
阿祥花了半秒才明白老板的弦外之音,赶紧仰头看着天花板,但已经太迟了,泪水顺着脸颊两侧流进脖子里。
“你别来了,我来看你。”
“你那点翻译文书的收入能够长途飞机来回么?”
“够。”
“你别急,等我一年半,我会来找你的。”
“你 ... 为什么一年半?”
“那时我的离婚应该彻底结束了,我的任期也满了。”
“我在邮报网站上看见报道说你计划竞选参议员,而且总统有意请你出任内阁重要职务。”
“我打算退休下山。”
阿祥呆住了。“我以为你 ...”
“你误会了。我本来也没打算继续政治生涯,只是这一次 ... 我必须做完这一届,有太多人,太多责任,太多人情要还。你没等我解释就跑掉了。你 ... 愿意等我么?”
“我 ... 我等不及了。”
电话对面停滞片刻,传来一声叹息。“好吧 ...” 阿祥打断了她。
“等我回来,我们共度新年。” 他说。
(全文完)
星期五
身边的女孩子匆匆忙忙地溜下床去浴室洗澡,而阿祥仍躺在床上不动,他十分享受这种淡淡的忧郁,做爱之后粘到身上的忧郁,蜘蛛丝一样若有若无。
过了一会儿,女孩子匆匆忙忙地回到卧室,抓着椅子上内衣胡乱穿起来。长发湿漉漉的没干,在米色的丝衬衫的背部留下一片水迹。
“你急什么?回床上来多呆一会儿么。” 阿祥望着她的后背懒洋洋地说。 “头发湿着,别的实习生不会起疑心么?等干了再回去,或者干脆别回去了,跟我混一下午。”
女孩子喵他一眼,嗔笑道:“我们实习生哪有那么好命,可以随手撬掉一个下午不回办公室。我们主任 (chief of staff) 会发现的,说不定还扣工资。”她拉上一步裙的拉链,套上套装,拎起皮包。“我就说去健身房了。”
阿祥嗤笑,“你还缺钱么?打个电话给你那开银行的老爹不就解决了?”
女孩子撇撇嘴角,用手抖了抖长发:“我那开银行的老爹给夏议员捐了不少钱,才帮我搞到这个实习生的位子,丢了我的麻烦才大呢。”
阿祥答道:“丢了就到我们那儿去干嘛,好歹我也是个主任么,给你弄个实习生的位子还不是举手之劳。”
女孩子开了房门,回头扔下半个媚笑和一句回答:“你们议员是个社会主义,资格又太浅,对我爹没用。”随手关上门走了。
阿祥叹口气,起身走到窗口,望着楼下远去的女孩子的背影,顺手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回到办公室去。他租的小公寓离国会山只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来回相当方便。他的老板,蓝嘉惠议员,昨天就回老家选区去赶场拉赞助了,然后在家过周末,老公孩子热炕头---其实她只有老公,没有孩子---下星期一都未必会回来工作。办公室里七八个办事儿的staff各有各的工作,也没什么急事等着他解决。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半天才吐出来。走到书桌旁拈起黑莓,给老板发了一条短信:“星期二众议院里有两个法案要投票,还有两个委员会的会议,你有兴趣露个面么?”众议院即使是开门办事的日子也常常空了大半,大多数议员经常撬了本职工作,成天跑回自己的选区,忙着拉选票拉赞助。除了能上电视的法案,拉得到政治资本的法案,一文不值装门面的法案吸引议员们屈尊露个面儿,还能上个C-SPAN电视台,而老老实实办实事的法案吸引的议员越来越少了。但蓝议员女士是个例外,她的出勤率和投票率高居95%以上,在整个议会里名列前茅。
没过两分钟,手机叮一声响,回复来了:“别担心,我会星期一晚上回来。” 他把手机放下,灭了手里的烟,穿上衣服。手机又叮一声,老板又发来一条,“你是我的磐石。”
他不由微笑,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走到东方市场的一路上忍不住哼着最近流行的小曲儿,盘算着要不要买条鲜鱼或牛排烤了做晚饭,开瓶阿根廷红酒庆祝一下,说不定给刚才的女孩子打个电话见面过夜 ...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把女孩的名字给忘记了,只记得她是内布拉斯加州的夏议员办公室的实习生,她老爹是银行家。夏议员跟老板不同党,资格也老,不过他跟老板都是公共卫生委员会的成员,老板去开会的时候,阿祥见过他几次。山上的委员会几乎每一间都是满屋子的老白男,一概面目模糊,让人分不清谁是谁。
而我们的蓝议员在一片面目模糊的老白男议员中鹤立鸡群,阿祥不必刻意去想,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随时自然浮现。不仅因为她是国会里少见的女性,而且容貌秀丽,气质优雅,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微弱痕迹只能增加她的感性和睿智。
阿祥赶紧提醒自己节制一下白日梦,否则坚持不到十一月的议员选举就要崩溃了。自从两年前他被朋友拉去参加一个竞选集会(rally)时第一次看见老板,他就陷入了一场漫长的粉红色的梦。当然之前老板有时会上上电视,但是对政治毫不关心的他从来没注意过。那一次的集会在市政厅举行,参加的人数不多,阿祥得以近距离面对这个美丽的中年女人,温柔沉稳的女中音让他一听之下即不能自拔,研究生一毕业就跑到首都来,加入蓝议员在山上的办公室,替她打下手至今。
“嘿,这不是阿祥吗?好久没见了。”一把声音在背后响起,一只手搭在阿祥的肩上。他回头看见一个身穿黑西装、面色红润的高胖子站在身后。
“老安你好,” 他赶紧挂上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答应着,跟这个前几天才在议员办公楼走廊里擦肩而过的 lobbyist 握手。“怎么在这儿碰上你?我还以为你只在最高级最私人的会所里出入呢。” 他说。
老安打个哈哈,“哪里哪里,我正打算吃午饭呢,要不要一起去市场尽头的小吃摊来个蟹肉饼?他们的蟹肉饼在本城可是大大有名的哦。”
阿祥想想下午也没什么要紧事,便跟胖子过去找了个吧凳坐下,心下奇怪:这胖子在国会山脚下名气不小,人脉广大,但是代表的顾客都是巨富的大工业大公司,勾搭的都是大权在握的右派政客,自己的老板对于他来说价值有限。这两年里阿祥也不是没给老安打过电话,去年冬天还给他发过几次电邮,建议他们见个面,“探索”一下有没有“共同话题”,看看能不能从他手上的肥雁身上拔一两根毛下来,而老安根本一次也没回信。
“你真是国会山上的青年才俊啊,我已经听到三四个女实习生眼睛发光地议论你了,”老安呵呵笑着说,一边拍着他的背。他真是个好演员,阿祥想,旁人看来他俩简直就是多年老友。老安的话让他有一丝丝不舒服,他并不介意被其他议员办公室的女孩子议论,山上的实习生大多是志愿的,不拿钱,为的只是履历上的一行字儿,人员流动比城里最红的饭馆翻台的速度还快;再说国会山上的青年职员的生活跟大学一样乱糟糟,只是 ... 他不太希望关于自己私生活的谣言传到老板的耳朵里,虽然她常常开玩笑地催他找个女友安定下来。
老安一张胖脸凑了过来,低声说:“你们老板的竞选金库是不是有点儿空?我听说她那个选区有个颇有点棘手的竞争对手呢。”
阿祥脑子里立刻警铃大响。老安是在K街上打滚多年的老手了,而自己不过是半玩票性质的新手,自己尚未被此人利用过,但是在别的 lobbyists 手上吃过的亏跟老安相比恐怕只是小意思。平白无故地被老安拉住推心置腹,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打哈哈:没有的事,我们老板这里一切顺利,下半年选举没啥可担心的,毕竟老板过去已经连任两次一共六年了,在选民心中地位稳固;挑战者只是个政界新手,不足构成威胁。如此等等。
老安笑眯眯地看着他打官腔,也不戳穿,只是淡淡地说:“你们老板参加的能源委员会,下星期就要讨论关于天然气开采的新环保规范了。据说新法规的草稿已经出炉,投票迫在眉睫哦。”
来了来了,阿祥心想,转入正题了。老安继续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他是内华达州的天然气公司的老板,现在正需要政府的支持。支持小本生意、entrepreneurs,这是咱们的立国之本嘛,对不对?这些天然气公司规模不大,创造的当地工作机会却很多。支持这种自力更生的小公司跟你的老板一贯的原则不是很一致的吗?还可以说这是创造工作机会的积极措施,立刻就可以拿到竞选电视广告里当宣传词儿啦。我们都很期待蓝议员的鼎力支持哦。”
阿祥笑笑,漫不经心地切下一小块蟹肉饼放进嘴里。他是西北部乡下出生长大的,来首都住了快两年,仍然没太习惯蟹饼这种东西。老安固然是K街的无冕之王和造雨者,可是也太小看我了吧,他不以为然地想,跟老板在山上混了这两年难道是白过了么?老板下周要开会,这点背景材料他还是做过功课的。
“我们那个区的选民嘛,你肯定知道啦,大家都很关心环境保护和温室效应的。爆山灌水这种天然气采掘法现在争议很多哦,我们老板作为自由派的党员,也很难毫无保留地一味支持啊。” 阿祥跟他打太极拳。
老安面不改色地呵呵笑着,将盘子里的蟹肉饼一扫而光,又点了一盘芝士蛋糕,顺手往嘴里塞了一大块。“明白明白,环保是重要的话题,尤其是在你们那个州,那个选区。不过我们都是各为其主,大家合作办事,有商量才有效率。而且,我的客户是很开明的,有心支持国会山上的少数女代表。尤其是这么美貌而有魅力的女代表,他们是很仰慕的。 ”说到这里冲阿祥挤挤眼,阿祥不由自主地脸上一红,赶紧低头喝咖啡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老安似乎没有觉察,继续将盘中的芝士蛋糕一扫而光,红光满面地说:“选举在即,人人都等钱用,不用客气啦。你帮我吹吹风,必要时轻轻地推一把,我保证不会让她后悔 ...”
阿祥礼貌地笑笑,老安看出他的敷衍态度,一张胖脸凑过来低声说:“我保证你也不会后悔的,凡是经我之手的交易无人空手而归,每人都能各得其所。” 说完拍拍肚皮,留下一张名片和几张钞票走了。
阿祥数了数老安留下的钱,发现数量刚够付掉饭钱和税钱,小费的几乎没有,不禁骇笑 --- 老安平时招待政界老友的大手笔也有所耳闻,动不动就花掉成千上万的娱乐费用,头等舱送到苏格兰打高尔夫球等等,没想到平时如此小气。只好掏钱包付了自己的饭钱和两人的小费。
星期一
上午在办公室,阿祥刚把一堆文件放到一个实习生的桌上请他复印三份装订整齐,兜里的手机忽然嗡嗡地响起。
“老板?”阿祥问。“你出发了吗?”
“我已经到了,”老板说,阿祥意识到她那一向平稳自信的声音微微有些变调,不禁有些意外。“你能来中央火车站接我一下吗?”
“马上到,”阿祥回答。老板不喜欢坐飞机,她家和选区里首都不甚远,坐火车单程三四个钟头,除非有急事,她总是偏爱坐火车来往。
中央火车站的候车室宽敞而明亮,高高的顶棚上是刷成白色的屋梁和彩色的壁画。在来往匆匆的人流中,阿祥一眼看见了坐在大厅中间的一张长凳上的老板,蓝嘉惠议员。她戴了副巨大的墨镜遮住双眼,正低头看着手中的黑莓,脚边是那只熟悉的土黄色软皮箱。渐渐走近时,他看得见她侧面,脸颊边落下一绺柔软的浅褐色头发,她伸手拢到耳后 --- 他一直觉得她的耳朵很好看,如贝壳般晶莹白嫩,一只金色的耳钉微微闪动。她的脖子已经略微松弛,毕竟是刚过五十的人,但仍然保养得很好,下巴的数量仍然仅限于一个。她穿了一套米色的套装,刚过膝的一步裙下是阿祥眼中她最好的部分:线条匀称颀长的一双小腿,收在精美细致的脚踝处,比十八少女的小腿更无可挑剔。脚上一双棕色的平底鞋,低调而高雅。
阿祥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也不开口,让影子提醒老板自己的到来。老板立刻抬起头来,嘴角欣喜地上扬。摘下墨镜,却显出眉间皱起的一条竖纹,显然忧虑重重。
“还好吗?” 阿祥一边随口问道,一边拎起她的软皮箱转身要走,她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拦住:“等等,老方一起来了。”话音未落,墙角转弯处一个带金丝边眼镜、衣冠楚楚、皮鞋锃亮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两只纸杯咖啡走过来。老方是老板动用了大量关系投资大量金钱雇来的竞选主管 (campaign manager),名气十分响亮,经验十分充足,人脉十分广大,但是阿祥从一开头就不信任他 --- 这种职业的竞选主管大多数没有自己的立场或观点,而是受人雇佣的枪手,一转脸就可以为前任顾客的政敌工作,谁知道他们嘴巴是否严密呢?事实上每一届大选之后都会有人写书,爆出总统候选人的各种内幕,而消息来源常常是这种竞选主管。蓝议员的席位曝光度不高,倒未必会有人写书爆她的内幕,但是 ... 阿祥还是不信任他。
老方平时坐镇老板的选区,运筹帷幄,在当地募集人力物力支持,并不常常跟来首都,今天不知为什么会下来。阿祥正在胡思乱想,老方已经过来把左手里的一杯咖啡递给了老板,且斜着瞟了阿祥一眼,微微颔首示意,也不开口打招呼,而是过分亲热地挽起老板的胳膊往出口走去,倒显得阿祥是个跟班拎包的。阿祥气哼哼地跟在后面出门上了出租车。
蓝议员的办公室在白色的坎农办公楼的第二层,离国会山只有两条街之隔,站在楼后的花园里能望见国会的圆顶。楼里全部是议员的办公室。办公楼对面是国会图书馆主楼,虽然有两百年历史,仍然庄严美丽,阿祥有时午饭时喜欢溜达过去,混在外地旅游者中看看美轮美奂的读书室和大理石走廊。每个议员的办公室大小不一,当然是资格越老办公室越大,里面的房间越多,装修也越漂亮。蓝议员虽然已经连任两届,在国会坐了近六年,仍然属于资历很浅的一拨,办公室又小又朴素。开门是一间大办公室,秘书和助理们坐在一起,偶尔还要接待前来拜访的选民。内部有个小间办公室,是蓝议员的办公室,另有一间会议室。
走进外间办公室,老板微笑着与诸位秘书助理实习生们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但是一走进内间,她的脸色凝重起来,扭头与阿祥低声说:“你叫上小林小郑几个人立刻来会议室开会,我有要紧事情跟你们商量。”
核心班子有四五个忠于老板的下属,虽然是跟了她几年的心腹,其实年纪都很轻,三十上下而已。此刻到齐了六个人,包括阿祥自己和老方,在面积不大的会议室里凑在一起等待老板发言。
蓝议员清了清嗓子,用她一贯的平稳镇定安抚人心的女中音缓缓地说:“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们。我们选区的灯塔报明天将发表一篇长篇调查报道,指控我以权谋私,动用我在国会的影响,让联邦政府拨给我们地区的海湾大桥加固工程落到某家公司手里,原因是这家公司向我先生 --- 也就是我 --- 行贿了。”
圆桌周围寂静无声,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老板。
“这篇报道的记者等到前天才向我求证,我也是直到那时才听说这件事,” 老板顿了顿,声调不改,继续说下去。“我当然矢口否认,因为这个指控是子虚乌有的捏造,他并没有证据。我提出要带律师前去报社跟他见面,澄清事实。但是这个记者说发稿已经无法阻止,周二必定见报。”
大家继续沉默无话,老板环望一圈,重新强调一遍:“报纸的指控是毫无根据的。修桥工程得到政府拨款这件事是写进财政预算法案里的极小一条,整个预算在议会中多票通过,绝非我一人能够左右影响的。而这家建筑公司是本选区内唯一的大型建筑工程公司,他们无需投标就得到项目是顺其自然的结果,如果不是他们来承包,就只能到选区之外找承包商。作为本选区的议员,为选区人民争取基建投资,创造工作机会,为各种项目游说争取,这都是我份内的工作和责任。我的银行账户和竞选基金账户都清清楚楚,没有任何不合法之处。这个记者只能借助臆测和暗示,捕风捉影。”她扭头把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定在公关新闻组长小林脸上,“明天消息见报后,我们一定会吸引到各界的负面关注,请你立刻准备和计划我们的公关对策,包括新闻发布稿和对应词,联络一些对我友好的报社专栏和编辑,必要时我们可以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澄清,务必将公众影响降低到最低。”
小林低头记下笔记。老方又发话提醒:“选举日期离现在只有两个多月了,民调中我的支持率虽然领先于对手,但我们不可掉以轻心,仍然应该保持低调和自信的态度,坐等其怪自败,不要主动制造舆论吸引其他媒体的注意。否则得不偿失,反而显得我们急于争辩,有小辫子可抓。”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钟头,除了讨论应付媒体的对策之外,还商量了竞选资金的状况。老方表示挑战者背后有外州的保守派大富翁支持,砸下大笔金钱进行电视广告轰炸,蓝议员不得不以电视广告对应,令竞选资金加速消耗,如果不加紧筹钱将严重影响到竞选的前景。政治捐款者里墙头草多过忠实支持者,政客一显出颓势立刻捏紧钱包,生怕投进去的钱打了水漂,所以大家一定要挺直腰杆,比平时更加底气十足。蓝议员带头做榜样,大家纷纷点头。
散会时,阿祥拖拖拉拉地收拾公文包,迟迟逗留不去,等待跟老板独处的机会。不识相的老方还站在那里跟老板嘀嘀咕咕,搞得阿祥心烦意乱。老板默契地捕捉到阿祥的眼光,一边听着老方的喋喋不休,一边掏出黑莓噼里啪啦地按了一阵。阿祥忽然感到自己的口袋里嗡嗡震动一下,掏出来看到老板发出的短信:“你先到我的办公室去等我十五分钟。”心中一喜,拎起公文包直奔老板的办公室。
老板的办公室本来就面积不大,而她又习惯随手乱放东西而不习惯收拾存档,散落四处一堆一堆的文件让狭小的空间更显得拥挤。阿祥自己是个整理狂,一进门就忍不住下手一张一张地整理起来:无用和过时的资料堆成一堆,有用的记录注上标签存档放进文件柜,四处摊开的法律书籍和资料放回书架上,需要处理的文件则按照轻重缓急排序,整齐地放到老板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没多久就把办公室恢复到上次经过他手之后的旧貌,随手搬起地板上的那堆无用废纸,准备拿出去扔进碎纸堆,回头跟门口老板的眼光撞了个正着。老板倚着门框冲他微笑:“我这是乱中有序,平时绝不让别人整理,因为他们整理了之后我就什么都找不到。可是你整理之后我就总是想要什么都伸手可及,这是为什么呢?”
阿祥得意地回答:“因为我钻进了你的脑子里,你需要什么不要什么,要什么的时候手往哪儿伸,我都一清二楚,料事如神。” 说完出去跑一趟碎纸机,再回到老板的办公室,轻轻地掩上房门。老板没有坐到书桌后的办公椅,而是斜倚在靠墙的一只沙发上,面露倦容。阿祥在她身边坐下,默默地望了她半晌,暗暗下了个决心,拿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两只手中间缓缓摩挲。她的手不象她的小腿那样瘦而匀称,而是有点肉肉的,有点凉凉的。
老板睁眼望着他,面色略带意外,但是并没有把手抽回去。两人在沉默中如此对视了半晌。阿祥见她竟然毫不拒绝,喜心翻倒,心脏嗵嗵直跳,脑门发热,一时想不出高明的调情词句。
“别这样,”她低声说。
“为什么不?”他继续摩挲着她的手,把好久不用的调皮眼神拿出来扔向老板。老板噗哧一声笑出来:“阿祥同学,你这是在勾引我,是吗?” 阿祥也跟着笑出来,“毕业生这片儿我倒也看过,这句台词下面是什么情节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后来达斯丁霍夫曼可有勾搭上罗宾逊太太?” 老板被他逗得前仰后合,虽然手抽回去了,表情却并未关上大门,而是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
上一次被老板如此细细审视是去年被提拔为议员办公室临时主任之前。当时的主任---一个从老板从政前就跟着她的好友---在圣诞节之前突然请辞还乡,还带走了三个亲信,曾惹出纷纷议论但谁也摸不着内情。老板把整个办公室里剩下的七八个职员叫进办公室里单独谈心,谈完了,出人意料地选中当时任助理之一的阿祥来代理主任的职位,令他从外围一步跳入核心班子,薪水顿时翻番。阿祥对那次谈心记忆犹新,老板把他的家庭背景,学历专业,理想抱负,业余爱好,政见立场,全部问了个遍,连他的复杂血统 --- 妈妈是第三代日裔与夏威夷土著混血,爸爸是南美移民,一半爱尔兰一半智利血统 --- 都挖了出来。回想起半年前那场长达三个钟头的谈话,阿祥脑子里无形的天线开始微微颤抖,他花了这几个月的时间奋力工作,把老板照顾得妥妥贴贴,渐渐将她的喜怒哀乐阴晴变化都摸得透透的,老板越来越依赖他的工作支持,对他个人却尚未表现出当时那么深厚的兴趣 ... 直到现在。
阿祥正胡思乱想,老板长叹一声,话锋一转:“这次灯塔报的负面报道可能变得棘手,我们不能不谨慎对待。我在报纸的一个朋友帮我弄到报道的原稿,里面提到建筑公司曾向某大学的文学教育基金会捐过不少钱,而我丈夫去年得到过这个教育基金会的grant,一万五千块。虽然我的账户里一分钱也没有多,但外人看来免不了有可疑的地方,很难解释清楚。”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了半晌,叹气道:“一万五千块能干点儿什么?微不足道,但是被人当把柄做文章也够了。”
“这个灯塔报是不是一直都支持我们的竞选对手的?” 媒体和公共关系由小林负责,地方报纸影响有限,阿祥只是隐约听说过这是个不友好的媒体。“我们可以声明这是典型的向政敌泼脏水的手法,” 他提议。 “如果能挖出这个记者与对手阵营的关系就更好了。我去跟小林说,暗中调查一下最早是谁给记者这个贴士的,看看背后到底是谁在操作对你不利。” 他顿了一下,鼻子哼一声,“抓出来我去把他砍了。”
老板的微笑在早晨的阳光里让阿祥心花怒放。“别那么野蛮,阿祥同学。” 她说。“你帮我整理的本周时间表,给我看看。”
阿祥说已经发给她的电邮账户了。“别忘了,明天你有能源委员会开会,后天是公共卫生委员会,” 他的语气中特意强调后者。“我把法案复印件和背景资料都放到你的桌上了。关于给老年人的精神健康保险的提案,我帮你通篇修改过了,昨天已经发到你的信箱里,请尽快看看,还有什么意见和改动告诉我,我会赶出来的。”
老板抬眼望着他,“这个老年人精神健康福利案,你跟我提起多次了。” 声调并不上扬,但是语气中蕴含着问题。
阿祥挪开眼光看着别处,答道:“是,我衷心支持这个提案,它会给全国的老人带来重大福利,这是他们 ... 应得的。你不象别的议员那样,只顾拿大药厂保险公司的钱,听人摆布,提案也不象别的议员那样,让 lobbyists 操刀,自己看也不看一眼就拿到山上去推销了。”
“谢谢,” 老板轻轻地说。“这个提案 ... 对你很重要?”
“对成千上万的人都很重要,” 阿祥答。
“知道了,” 老板点点头。“麻烦你把老方叫进来。”
作为议员办公室管事儿的,阿祥又去找新闻公关组长小林整理思路,把化解负面报道的策略又复习了一遍,包括回答媒体问题的标准答案,以及联络几个与蓝议员友好的报社专栏作家,喂他们一些内部资料,鼓励他们替蓝议员侧面辩护支持。
下班之前,老方找到阿祥,“明晚有个本党议员筹钱会 (fundraiser),我找了不少关系,好不容易把老板也塞了进去,机会很重要不可错过,你帮老板准备准备。”这种为党内议员开的筹钱会一般都是以几位权高位重的元老为中心的,对于资格不老的 junior 议员来说,这是提高曝光率、增加知名度和影响力的机会。这几年蓝嘉惠稳扎稳打,建立了低调而可靠的名气和上升的基础,党内实权元老对她的支持在风雨欲来的竞选形势中极其重要,阿祥深深认识到国会山上关系就是一切,可惜自己资历和经验都太浅,帮不上忙,他即使不喜欢老方为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门路的重要。
出得议员办公楼大门,天快黑了,远处国会山 --- 所谓山,其实是个建在土堆上的一座巨大的圆顶楼 --- 被山脚下的强光灯照亮,显得雪白晶莹,象一坨奶油蛋糕。阿祥溜达到附近的一家法式咖啡馆,叫了一碗番茄浓汤和考蘑菇三明治。刚喝了一口汤,手机便嗡嗡地响起来,电话号不认识,接了一听,一把略微耳熟但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的男声宏亮地传过来:“你在哪儿吃饭呢?要不要来K街的会所来喝酒啊?”一提到K街,阿祥想起对方是谁:老安。然后回想起他前天所托的事情被自己彻底抛到脑后,正想支吾两句推掉,忽然想起老板近期可能需要筹钱,便随口答应这就过去。
老安给的门牌号是1879,阿祥在街上来回走了几遍,只看见1877和1881号,最后终于发现一扇又小又破的门夹在两间商店中间,黑咕隆冬地摸上去,二楼的空间豁然开朗,装修得金光闪闪,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中老年男人一团一团地坐在一起抽烟喝酒。阿祥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老安,大家的体型和服装都太相似了。老安倒是一眼看见了鹤立猪群的阿祥,走过来将他带到一个角落的沙发,旁边还坐着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据老安介绍,是某煤矿的矿主,正筹划转行开发天然气,此行特地进京联络关系。
阿祥含糊地推托说老板已经在考虑能源委员会上的提案以及给天然气矿提供免税优惠的意见,“蓝议员非常重视经济和能源的发展,也很支持本国的资源开发。” 老板进入能源委员会时间尚短,他对老板的立场并不太清楚,便拿出官话来搪塞一把。
腆着肚子的矿主呷了一口威士忌,嗤之以鼻:“你们蓝议员是祸国殃民的左派,成天只惦记着向我们能源公司抽税和强调环保,恨不得把我们都搞垮了才甘心。在我们乡下,人人都鄙视你们这些手指甲缝里白白的自由派。”他歪头瞟了老安一眼。“要不是我信得过老安的谋略,我是绝不会相信你们这种人会跟我们有什么商量。”
阿祥心生厌恶,难听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怒反笑,后仰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说道:“我们党从上到下一直都在扶持和鼓励本国的能源开发。你可知道,我们给本国的煤矿天然气矿的税收优惠远远超过上届总统?他们只是口头上嚷嚷得震天响,实际上跟海外石油家族穿一条裤子,来不及打压国内的能源开发呢。”
矿主表情上显然不信,但又拿不出事实反驳。老安在一旁打哈哈笑道:“瞧,我没说错吧?你们在外省只能听到电视里哇啦哇啦的宣传误导,其实那都是媒体骗收视率的胡说八道,信不得的。国会山上的运作有很大的灵活度,国会里的敌友之分也并非左右划线、党派分野这么绝对的,跟别处的生意一样,山上只有更多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老安瞄了阿祥一眼,接着强调:“你信我的,蓝议员在政策立场上是典型的中间温和派,曾在能源委员会里多次表示,支持开发本国能源,脱离对海外石油的依赖。” 矿主还是摇摇头,将信将疑地说:“可是,我们选区的议员总是说,你们自由派已经向我们煤矿天然气矿宣布开战,发誓要跟我们作对到底。” 阿祥抑制住往矿主脸上泼一杯残酒的冲动,语气友好地答应老安,明天就安排熊老板一行人跟蓝议员本周找时间开个会,听取他们的意见。熊老板虽然并未完全解除疑虑,但还是点点头走了。
“哼,他们选区的议员刚刚投票支持增加中东石油进口的提案。这些蠢人,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钞票。” 阿祥愤愤地说。“不识好歹。”
老安微笑不语,阿祥不禁疑心石油公司也是他的客户。
“如果我帮你办成这件事 ...” 阿祥拖着声调,没把话说完。
“我不会让你后悔的。”老安胸有成竹地回答。“你想要什么,来,告诉 fairy godmother。”
阿祥舔了舔下唇,缓缓道:“你能帮我们搞定他们的竞选捐款就成了,别让蓝议员自己开口,别让她白跑一趟。我看这个熊老板就不怎么靠得住。”
老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大可以放心,这两个老粗会乖乖掏钱的。我开始做 lobbying 的时候你还没上小学呢,绝不会给你的蓝议员带来麻烦。我想问你的是,你如果能说服蓝议员跟熊老板和矿主们开会联络感情,甚至让蓝议员投票反对同党议员将要提出的那一项提高天然气环保标准的新提案 ... 你自己想要什么回报呢?”
阿祥赶紧撇清:“我们老板是很有原则很有主见的,我只是个助手,给她打打下手而已,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说服她。再说了,受贿是违法的,私营企业给政治竞选基金捐钱是一回事,给我个人好处绝对不行,我可不想被你拖下水 ...”
老安哈哈大笑:“你这孩子,果然是新上山的,不清楚行情。你听说过‘人人有价’这句话么?这个价钱并非限于金钱,否则为什么年年都有这么多人往薪水微薄的政界里面挤?理想主义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冲阿祥挤挤眼,“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山上无秘密,尤其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 说着一张肥白脸凑近他,得意地挤挤眼。
阿祥心里突地一跳,脸上不由自主地发热了。
“蓝女士内外兼修,气质优雅,在国会山上实属多年难遇的美女,连我都忍不住垂涎 ... ”老安的眼光紧紧贴在阿祥的脸上,不放过任何细节。“不过我是个忠实老婆的好丈夫,绝不会出轨的。倒是蓝女士的丈夫,我听说,人品远远不如我,或许你早有耳闻 ... ”他身体前倾,拿出神秘兮兮的架势,低声说,“我有白纸黑字的实证哦,蓝议员的丈夫确实受贿了,跟修桥的建筑公司有直接的关系呢。”
阿祥用力盯着老安的胖脸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安眼光闪烁,笑眯眯的表情一丝未变,胸有成竹地说:“蓝议员与丈夫相敬如宾,互不干涉,连银行账户都是分开的,别以为只有你才知道她是一只有缝可叮的蛋。大叔我只想劝你一句:如果想叮这只白嫩可口的蛋,现在是最佳时机,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下个店了。”
说完也不等阿祥回答 --- 实际上阿祥也想不出话来回答他 --- 率先站起来,伸出手来跟阿祥握手告别。老安的手又肥又厚,湿漉漉黏糊糊的,腻得阿祥不舒服。
星期二
新闻见报后,严阵以待的蓝议员办公室收到了几家报社和网站打来的电话,用事先准备好的答词应付了过去。一直到下班也没有一个选区的居民打来电话,大家都暗暗地松了口气,希望选民要么不读报要么不感兴趣,这件事或许会象一阵风一样吹过,过后烟消云散一切如故。
蓝女士一整天在忙着能源委员会开会,还要为第二天的公共卫生委员会准备 --- 在前者里她只是个资历最浅的成员,在后者她却是副主席;原因很简单,能源委员会是肥差,油水丰厚,资格要够老才进得去;而后者是没有油水的差事,是浅资历议员必须熬过的门槛之一。阿祥得等到工作午餐的机会才见缝插针地跟老板提了一下跟天然气矿矿主见面开会的事情。出乎意料地,老板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只要阿祥能在星期五之前帮她挤出一小时即可。老板自己的选区并无开发天然气的产业,这件事只是为了竞选捐款而已,这一点他俩彼此都心照不宣。
老板又要开会又要去国会投票,最近忙着竞选和拉钱,无暇好好地审阅众议院里过江之鲫一般的提案,于是阿祥要替她过目,总结出简单的摘要和投票建议。目前的众议院是个垃圾场,因为任期只有两年,门槛低,瓜子里磕出臭虫什么仁儿都有。加上近些年选区改划界限的运动,制造出各种极端主义的政客,根本没兴趣办正经事,上国会山就是为了捣乱加搞垮万恶的政府而已。他们成天提出一些无聊叫嚣的提案,今天提案控诉外国反动势力,明天提案把任何敢烧国旗者关进监狱,后天提案给三十年前的极右派领袖树碑立传,大后天提案调查总统的出生证,不是装蒜摆姿势就是搞一些根本不可能被参议院或总统或法院接受的破坏性立法。除非含有有争议的内容,蓝议员一律投票反对,也不怕失去自己选区的支持 --- 虽然她投反对票也没什么意义,现在极右派占领大多数,中间路线的政客早已被重划选区后的群众赶下台,换上新人,越极端越好,喊得越响越好。除了极端右派,其他议员渐渐懒得上朝投票,反正游戏场上只剩下一帮说了算,其他人都靠边站。只剩下资格低的新晋议员们还剩几个认认真真地去投个反对票给自己建立一下投票历史以表明立场 --- 当然,野心最大的新晋议员要小心躲开有争议的提案,避免多年之后扶摇直上的政途上被人揪住把柄。
阿祥忙着给老板收集资料做功课,一不小心就过了下班时间,一屋子的人不知何时都走光了,揉揉眼睛才发现窗外已经华灯初上,正要收工,抬头忽见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倚着门框,走廊上的灯光给她的轮廓勾了一圈柔和的金边。
“都快八点了还没走?”老板问。
阿祥立刻意识到她孤身一人,四周没有跟班,甚至不见橡皮糖般的老方,这是多么罕见的机会,难道她是找机会跟自己独处的?他无暇多猜,赶紧说:“等你呢。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
老板沉吟片刻,说:“好吧,你挑个好吃点儿的馆子。”
阿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知道城西有个葡萄牙馆子,打车过去不太远。”
“最好清淡点儿,我这把年纪的新陈代谢率,什么都得看清了再放进嘴里。”
“没问题,日本菜怎么样?附近倒没什么好地方,但城北有家还算精致。”阿祥绞尽脑汁搜刮这两年积累的全部吃喝玩乐的记录。
“好,你负责指路。”
阿祥飘飘然地也不知怎么抓了外套跟在老板身后出了办公楼,这时门外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出租车也没影儿了,两人便缓缓向几条街外的地铁站溜达过去。此时首都著名的湿热夏天已经过去,仍然温暖但湿气大退的晚风徐徐吹来,老板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不知不觉地滑进他的鼻子,无比受用。“你的香水闻着真舒服,”他说。
“我不用香水,”老板略略回头望了他一眼。“大概是残留的润发剂。”
阿祥心头一热,挽起老板的胳膊。隔了衬衫和外套两层衣服,他仍然能感受到老板转瞬而逝的意外一僵,但很快就放松下来,软软地搭在自己的臂弯里。“很多年没有挽过别人的胳膊了呢,” 老板感慨地叹息一声,阿祥自认为这叹息中含了一丝笑意。他比老板高了整整一个头,略微偏偏脖子就正好可以从极近处嗅到她的气息,低头便可以看见她洁白的后颈,温润如玉,他几乎要陶醉了。
两人手挽着手进了地铁站,意外地发现已过下班高峰期的站台上挤满了人,大家穿着款式与颜色十分近似的汗衫短裤,汗衫的前胸背后印着字体一样的标语口号,标语内容不是“还我自由权利”就是“誓死捍卫资本主义”,一堆一堆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手里还拿了大幅国旗或整齐划一的木牌。牌子上写的多是“滚回肯尼亚”和“还我美利坚”和“打倒社会主义敌人”之类的口号,有两个牌子上是总统的画像,上唇处涂成希特勒式的小胡子;还有一个牌子上写的是总统等于斯大林。
阿祥和老板望着数量可观的抗议游行团,老板低声说:“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都忘记了茶党组织的百万人进军首都的大游行活动。”
阿祥望着一个至少有中年长发女手中的“唯一的好政府是无政府”的告示牌,冷笑道:“有本事别坐政府修建的地铁,走着回旅馆啊。” 一转脸忽然看见老板人不见了,张望半天才见她正跟看上去象一家老少三代四口的抗议群众谈话,赶紧走过去,正听见她指着这家的胖老头手里的“政府别碰我的健康保险”标语说,“您可知道 Medicare 本身就是政府管理的福利?” 老头一张红脸迷惑地说:“不是啊,Medicare 是我的私人健康保险,跟政府有什么关系?”
老板口齿清晰和颜悦色地回答说:“您一生工作上交的 payroll 税被放在政府管理的社会安全保险基金,一部分转化成社会安全退休金,一部分就是 Medicare。没有政府的立法和机构,就没有社会安全系统和 Medicare 的存在。您可知道,政府管理的 Medicare 和退伍军人医疗福利这两项医疗系统,其实比所有的私营保险公司都有效率?它们少拿钱多办事,比营利性的私营保险公司更省钱。”
老头脸憋得通红,拼命摇头说:“不对不对,我们国家是资本主义,我们工作劳动的人个个为自己负责,不靠政府。”
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看着象老头的女儿,凑过来插话说:“现在的政府只顾抢走我们美国人的财富,转手交给不劳而获,又蠢又懒的寄生虫,他们生一大堆孩子骗取福利,坐享其成,或者拿了我们的钱去吸毒酗酒。”
老板镇定地说:“单亲妈妈的福利,早被十年前的总统砍得寥寥无几了,只够吃饭的。你可知道,政府派军队到外国打仗,一天消费掉的可乐钱都比给穷人的福利多得多?”
老头盯着她看了半秒,点点头说:“原来你是反战那一拨的人,难怪满口瞎说。我们勇敢爱国的年轻人上战场,保卫你我的自由,保卫我们和家人不被萨达姆的原子弹伤害,你们这些胆小怕事的自由派只会给他们泼冷水拆台,你不惭愧吗?”
阿祥在一旁按捺不住,恶狠狠地说:“你们这群傻瓜,居然到现在还相信那些人喂给你们的谎言,全世界都知道是撒谎骗人了,你们还在做梦。萨达姆从哪儿变出来原子弹?哪有跑到地球另一半去保卫你的自由的必要?真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你说什么?” 老头被激怒了,提高嗓门说:“你懂个屁,老子在越南杀小黄鬼子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格兰贝克说自由派痛恨祖国,一点没错。”
“格兰贝克就是个撒谎大王,你连他也信真是无药可救了。” 阿祥反驳道。
老头和阿祥的争论吸引了四周人的注意,越来越多地扭头往他们这边看。两个腆着肚腩穿着超大号汗衫的高胖子走过来,其中一个操着南方口音问:“你们干什么的?” 阿祥挡在老板身前,说:“我们也是游客,看见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标语口号觉得好奇。”
对方嗤笑道:“一看就知道,你们肯定是东北人,自由派的傻瓜。我们才是正牌美国人,我们合起来到首都就是要总统和政府里那些垃圾瞧瞧,我们人多势众,不是好惹的,他趁早滚回非洲,把祖国还给我们真正的美国人,别想把我们出卖给穆斯林和黑鬼和 ...” 他上下打量阿祥一眼,“非法偷渡的 ‘湿背’ (wetbacks)。否则,美国人民手里有枪,大不了再搞一次革命,把政府给推翻了,我们重获自由。”
阿祥气血上涌,指着对方骂:“种族主义的纳粹!他妈的三K党,有本事就穿着白床单出来啊!别躲在国旗后面装像啦。”
“你小子说什么?你有身份证么?来来,拿出来看看是不是非法移民。看你那样儿就不象美国人,该送到亚利桑那或我们那儿去治治。” 高胖子仰天大笑。
阿祥捏住拳头,差点要抡起来往胖子那张又红又宽的肥脸上狠狠地砸一拳,胳膊被老板拉住,拖着他就往地铁站口走去。
出了地铁站又过了一条街 --- 这时他们注意到夜色中零零散散的外地游行者还在往地铁站走 --- 才叫到一辆出租车跳进去。
阿祥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拳头,手腕还捉在老板的手里,心里又气又暖,五味陈杂。“对不起,” 他说,“我差点给你添麻烦,被人认出你就不好了。”
老板摇摇头道:“阿祥同学,原来你这么冲动暴躁。我看你平时细心稳重,真没想到还有这一面。”
阿祥叹气回答:“你没见过我高中的样子呢,跟同学打过好几次架,惹过不少麻烦。” 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恨恨地说:“哼,美国人很稀罕么,操你妈的又蠢又坏。”
老板语气不带责备地说:“我也是美国人呢,你也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双重国籍!” 阿祥知道自己错了,还要嘴硬一把。
“不管是哪国,都有种族主义的纳粹在里面,也有糊涂的人在里面,更少不了满腹牢骚迁怒于人的。” 老板说。“你想怎样?跟他们一齐开战么?”
阿祥耸耸肩:“如果能把他们都送到火星上的殖民地就好了,就象当年英国把罪犯都送到澳大利亚那样。”
“嘿,那你不跟茶党他们一样了?他们也不过是想把跟自己不一样的人都排除掉,眼不见为净。” 老板拍拍他的手,温和地说。阿祥忍不住笑出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我没胃口下馆子了,” 老板揉揉额头叹气道。
阿祥不假思索地接口:“到我那儿去吧,我给你煮意大利面条。” 说完心怦怦跳 --- 上一次勾搭女人令他心怦怦跳至少十年之前了,还在大学里,也是暗恋一个高年级女生好久,直到人家快毕业了才鼓足勇气开口,毫无意外地被婉拒。大学毕业后也不是没遇见过各色的好姑娘,只是没有令他心怦怦跳的那种。
老板侧头想了半晌,没有拒绝,慵懒地微微一笑表示默许。阿祥脑子里忽然闪过老安的那句话:“如果想要叮这只白嫩可口的蛋,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你跟我也有些日子了吧?” 进门后老板环顾略显拥挤的起居室,“我还从来没拜访过你的住所呢,看我这老板当的,太马虎了。”
平时无知无觉,阿祥忽然发现自己的公寓虽然不算不脏,但也够乱的,赶紧走过去把沙发上乱扔的衣服拎起来团成一团,刚想全部往卧室扔,又改变主意,扔到衣柜里。这时老板把外套脱了挂在门边的衣架上,自己坐到沙发上,舒服地叹了口气。阿祥在脑子里迅速地把各色泡妞手段搜索一遍。他先到厨房开了瓶红酒,斟上一杯,过来递给老板。自己也不坐下,而是在她面前单足跪下,慢吞吞给她解开右边低筒皮靴的鞋带,慢吞吞地把她的鞋脱下来,再把那只穿了黑色连裤袜 (tights) 的纤细的脚踝握在手里轻轻按摩,好久才抬头,立刻撞上老板陶醉的眼光,赶紧如法炮制,把左脚上的靴子也脱下来,按摩脚踝。按摩了半天才顺势滑上沙发贴着她坐下,拼命克制自己想跟她接吻的欲望,而是把右胳膊搭到沙发背上轻轻地围着她的肩膀,放出清晰的信号,但仍留有余地。她的目光闪烁了两秒钟 --- 经过阿祥的长期观察,这是她在脑子里掂量选择的信号,但是他并不着急,因为自从她跟他下出租车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内心是愿意的。女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她们的理智不过是用来制造借口以迎合感情的。而他现在需要做的事仅仅是克制自己不要操之过急,把她吓跑了。
果然不出所料,老板顺着他的臂弯微弱的压力倾身过来,两人自然而然地吻上了。
星期三
阿祥一夜都没舒坦,在睡与醒之间来来回回地出入,天还没亮就彻底睡不着了。老板的头还枕在他的左臂弯里,不方便抽出来,便躺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没多久,老板的呼吸节奏变了,显然也醒来,但是姿态没动,继续在他的臂弯里蜷着,大约也在听他的呼吸。
“醒了?” 老板轻轻地问。
“嗯。”
“可惜,我本想趁你醒来之前起床的。” 她叹口气。
“想偷偷溜走么?你后悔了?” 阿祥过去跟老板也常常说笑,但语气从未如此调侃随便。
“哪有,我是想早点起来好好地把自己收拾干净,” 老板轻声回答,她过去也常跟下属说笑,但语气从未如此娇羞。“我这张老脸皮现在一定乱七八糟没法看。”
阿祥吃吃地笑,老板问他笑啥,他回答:“平时看你威风八面,无比自信,完全是智慧女性的代表,我还以为你全不在乎。谁能想到,居然你也会为了容貌而缺乏安全感。”
老板哈哈大笑,“你真以为我平时没有花大功夫打扮么?男人真是好糊弄呀。越是让人看不出来的打扮越是费力费神呢,尤其是在一堆外强中干却权力膨胀的老头中间要特别小心,又要有魅力,又要赢得尊敬,又不能威胁到老头们的ego。” 她伸过一只手,在微弱的晨光里摸了摸他的已经长出胡茬的下巴,然后顺势滑到他年轻的胸膛,感慨地长舒一口气,有点腼腆地笑笑。
昨晚爱抚和探索时,阿祥一边内心充满了如愿以偿的兴奋,一边惊诧于老板在这方面的“清纯”,很普通的小伎俩都能逗得她咯咯娇笑,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肉体之欢。“我还以为你们那一代十分放浪形骸,” 他旁敲侧击地说。
老板娇嗔道:“啐,我有那么老么?”
“我早就知道你是六一年六月二十八日出生。”阿祥笑。“应该赶上了鲜花儿女的年代吧?”
“我们家教出来的都是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好孩子,这是新英格兰新教徒老家族们的祖训传统。而且 ... ” 老板想了想,“我的少女时期已经是尼克松总统,错过了鲜花与社会运动。”
现在望着她在枕头上的脸,阿祥温柔地想,其实我比她世故,比她经验多。无意识地手伸向床头柜拈起烟盒,忽然醒悟自己不是独自一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把烟盒放了回去。老板轻轻推了他一把,“你自便,我无所谓。”阿祥摇摇头,“我也该戒了。”
老板环顾了一下狭小的卧室,说:“我发现,你的办公室和家里都没有挂家人亲友的照片。”
阿祥回答:“嗯,我跟爸爸很久没有联络了。我妈妈 ... 她两年前去世了。”
老板没有礼貌性地接茬慰问,而是默默地抚摸他的头发。阿祥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说:“我妈妈颇年轻的时候就得了慢性病,爸爸把她送到远处的疗养院长期居住。我记得,每隔一个月才去看望她一次。”
“难怪你这么成熟能干,这么会照顾自己照顾别人,跟其他的年轻人完全两样。”
阿祥自嘲地笑笑。“长大之后,我还是每隔一个月去看望她,而爸爸早就停止不去了。”
“你妈妈得的什么病,我可以问吗?”老板说。
“精神分裂症,”阿祥漫不经心地回答。“不过一直服药控制病情,从来不吵闹,只是木木的很少说话,有时候不太认得人。”
“啊,”老板只是心领神会地叹了一声,没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
“我记得很清楚,开头两年,她常常哼哼唧唧地拉着我们带她回家,爸爸总是说我们没法照顾她,留在疗养院是为她好 --- 为大家都好。”
“你那时几岁?”
“十二岁。”
“你不必自责,”老板轻轻地抚摸他的眉毛,阿祥仿佛没有感觉。
“我没自责,我一直相信爸爸说的话是真的,我们没法带她回家,没能力好好地照顾她。”他仍然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说。“实际上,有时我很失望 ...”
“嗯,明白。”老板继续抚摸他的眉毛。
起床之后,两人很小心地分开出门,阿祥坐地铁去办公室,而老板乘出租车回自己平时租来落脚的小公寓,先换了衣服,再直接到山上去开会。
屁股还没坐热,电话已经响起,一看来电显示是老安,阿祥简直不敢相信:难道神通广大的老安派人跟踪自己,连他跟老板的事儿都知道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按键收听。
“怎么样,有没有说服你们老板跟我的客户吃顿饭见个面呀?”
阿祥松口气,原来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有有,明晚八点,一小时,在M街上那家牛排餐馆。”
“那太好了,”老安的口气变得更加热情。“别忘了,你帮我吹吹风,施展一下你的影响力,鼓励你们老板扶持本国小企业,小企业才是创造就业机会的火车头嘛,太多的条条框框,限制发展,对大家都不好哦。”
阿祥听得出弦外之音,打个哈哈,“我们老板是很实惠的中间温和派,一定会综合考虑的。”
“你在蓝议员面前深受重用,说话份量不轻,我就知道托你没错儿。”老安的口吻让他心跳又加快了,这个老狐狸!他不可能知道任何事的嘛,阿祥心想。“对了,我刚给你发了一个信封,送信的最多半个钟头之内就会到了。一点小礼不成敬意。”他哈哈一笑挂断了。
挂上电话还没过几分钟,一只黄皮纸大信封就落到阿祥的桌上,他拆开一看,里面有四张给蓝议员竞选基金会捐款的收据,每张三千块。另外一只白色信封,里面是几份文件的复印件,包括去年九月建筑公司签到修桥合同的文件,一个星期之后,老板的丈夫程教授收到某某基金会发放的研究的文件,基金会董事成员名单,其中两个名字被划了线,旁边手写注明是建筑公司的高层人物。最有杀伤力的旁证是一份会议记录,程教授与这两位高层开会,名义上是陈述自己的研究项目,话中的你来我往虽然拐弯抹角,不足以把任何人送进监狱,但是几项文件连在一起含义还是很清楚的。阿祥细细地读了两遍,唯一让他松口气的地方是,程教授警告建筑公司不要与蓝议员直接接触,不要跟她直接提起他们的关系,他暗示太太已经从他那里收到了信号,会尽力提他们争取修桥合同 --- 联系到老安之前的说法和老板的解释,阿祥并不相信程教授,想必是他早就从太太那里听到会有这个合同下来,于是顺水推舟自己从中捞一把而已。他相信老板并不知道程教授这些小动作,否则老安也不会把这些文件交给他作为礼物,帮他争取到老板的心。看来,老安没那么神通广大,还不知道阿祥已经一只脚踏进了老板的温情之门。
阿祥拿着白信封在手里掂量着,办公椅转过来转过去,脑子里盘算:如果老板不知道丈夫的小动作,自己把材料交给她 --- 不,最好通过别人的手交给她,别让她对自己产生反感 --- 会不会让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更近一步呢?
忽然之间,老板那沙滩一般温暖金色的嗓音在脑子里浮现,让他情难自已,随手把老安的“礼物”扔进抽屉里,抓起外套,跟属下交代两句,自己赶到山上去旁听公共卫生委员会的会议。他就是想念她的嗓音了。
公共卫生委员会其实是隶属能源与商业委员会之下的一个次级委员会,目前几个提案仍在讨论,得到成员投票批准的提案,必须得到上一级委员会的同意,才能拿到整个议会去讨论投票,层层讨论扯皮,过程慢得要死,做政客的一大要义必须是无限耐心,另一要义是忍受马拉松会议的铁屁股。会议室相当宽敞,四面墙壁嵌了暖色的木板,室内的桌椅也是同样的暖色木板。委员会里挂名的二十多号成员,只有一打左右出席,围着圆形会议桌坐了一圈。蓝女士清晰自信的声音在会议室的木板墙之间回荡,她说到老年人的精神需要,寂寞晚年,给家人和社会带来的沉重负担,社会对精神疾病的偏见,就医的各种困难,以及社会对他们的责任,听得阿祥热泪盈眶,她的优雅而有力的话语仿佛是为他一人而说。
说到一半,老板的目光扫到站在一众staffers中间的阿祥,眼光微微一闪,面不改色地继续把话说完。阿祥很想疯狂鼓掌,但是碍于会议室里沉闷的气氛,没好意思。接下来发言的湖州的女议员,烫得又高又蓬松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发型在灯光下亮得晃眼。她用一把尖声尖气,刺耳的嗓音哇啦哇啦,批评蓝女士的提案是鼓吹大政府,鼓吹社会主义,给纳税者增加负担,断送下一代的前途与机会,实属不负责任的胡乱挥霍等等。哇啦哇啦地说完了,蓝议员反诘道:“按照你的理论,最负责的做法就是把老年人都放到浮冰上放生北冰洋岂不是最省钱?”四周响起吃吃的低笑声,气得湖州女议员满脸通红。
这一轮讨论当然还是没有具体结果,提案已经被修改了三四次,委员会主席又要求修改几处细则,所以拖拖拉拉的扯皮仍继续进行。虽然如此,会议结束后,老板跟阿祥在一边嘀咕说,最近她又争取到几个路线偏中间的委员会成员,这个法案下一次投票有望通过。出门时,阿祥假装附在老板耳朵上出谋划策,唇间吐出的话却是:“你真好看,尤其是反驳那个蠢女人的时候。”老板微微翘了翘嘴角,也不扭头看他。
“哦,对了,别忘了今晚有一场筹钱会,完了来我的公寓好吗?”阿祥继续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地说。其实毫无必要如此神秘兮兮,他就是喜欢嘴唇离她的肌肤只有半寸的感觉。
“不行,筹钱会完了之后我还要跟党内元老开会,”老板摇摇头,顺手把他轻轻推开。“他们显然听到了风头,要讨论修桥事件呢。”
阿祥心一沉,“要不要我陪着你去?”
“不,老方比较合适。”她撇了阿祥一眼。“你这么有空?帮我把能源委员会的环保新提案整理摘要一下,明天不是还要跟天然气矿主们开会么?哦,对了,我跟夏议员和陈议员约好了明天上午十点要开个会,你帮我把日程表重新排一排。”
“夏议员?陈议员?他们不是保守党的么?” 阿祥问道。
“是啊,他俩是中间温和派,人也很正派,我跟他们已经聊过几次了,有好几个提案上可以合作呢。” 老板回答。
阿祥点点头,起身去办事了。
当晚,阿祥辗转反侧,猜想老板是不是后悔了跟自己的一夜情而把自己打发掉,还是真的跟党内元老开会。
星期四
“一帮老粗,”阿祥低声抱怨道。他和老板跟天然气矿主开完会,溜达到灯火通明的康奈迪格大街上,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
老板瞄他一眼,笑笑不语。
“老安果然神通广大,知道能源委员会这两天就要投票了,”阿祥继续感叹。“你不会站在他们一边吧?”
老板继续笑笑不置可否。阿祥睁大眼睛,“你不会真的投票反对环保提案吧?”
老板喝了一口 decaf,耸耸肩:“放心,我会头赞成票的。实际上我已经跟提出议案的议员私下协商过修改意见,他已经答应略微降低几项环保的标准,各让一步,这样大家皆大欢喜,都可以在自己的政绩上记一笔。而且我还争取到了保守党的两个议员,在议案里帮他们加了两条给矿主优惠的条例,所以他们也会投赞成票的。”
阿祥摇摇头,叹气道:“难怪总有人嘀咕你是保守派送来的卧底。”
老板笑了:“你可知道,我从小就是个保守派,全家都是保守右派?”她没等阿祥回答就接着说:“听上去好像竞选宣言,但我从政确实主要是想办点实事而已。”
阿祥白了她一眼,“这年头象你这样的政客活该被两边骂,不论你如何协调合作,人家都一样骂你社会主义。”
老板叹口气,“这两年山上的气氛完全变了,本来大家还说得上话,有心办事。新上来这一批茶党代表,真是‘嫉恶如仇’啊,除了挥舞大旗之外,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干,只会瞎嚷嚷。这样下去很快就要国不成国,无法管理了。”
阿祥接口道:“无法管理最好,他们追求的理想不就是无政府主义么?我倒真想看他们生活在无法无天的世界里,只是别把正常人都一齐拖下水淹死就好了。”他顿了顿,伸手去拉她的手,却被温柔而坚定地推开。“别这样,”她说,“公共场合注意点儿。”
阿祥叹气,接着说,“去年,我考虑过去上法学院,但是其实对法律并无兴趣。现在我的计划是搬到智利或者阿根廷去住上几年 --- 我的西班牙文还过得去。”
老板脸色微微发青,说:“你 ... 你这是请辞么?”
阿祥见她的反应强烈,心下窃喜,探身向前低声说:“不,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远走高飞,过逍遥日子?”
老板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这孩子,平时看你踏踏实实的,肚子里花头还真多。我认识你快两年了,今天才知道... ”她观察他片刻,“你对政治失去兴趣了么?”
我对政治本来就兴趣不大,阿祥很想回答,本来就是为了接近你才趟这滩浑水的,否则无名无利图什么呢?但是,这也不是事实的全部。这两年,他毕竟做了不少可自豪的事情,虽然没有一本立法上有他的署名,但是很多页纸上留下了他的字迹。
“你自己刚才也说,现在的状况实在是一笔烂帐,本来是为民做点实事,却被人民唾骂猜忌,国会山上已经陷入半瘫痪的状态,连总统都什么事儿也办不成,更何况一个众议员?”他定定地望着她,幻想着把自己脑子中的画面印到她的脑中。“人生苦短,何必浪费在汤匙舀海水的无用功上。”
老板脸色变幻不定,苦笑不得,手指玩弄着碟子中的小汤匙,缓缓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
阿祥又伸手去拉她的手,说:“我不是在说笑!”
这时忽然一只手搭上他的左肩,一声娇笑在耳边回响:“哈哈这不是阿祥么?又在勾搭哪位山上实习生... 哦,oops,刚才没看见蓝议员,抱歉抱歉。”
阿祥一回头见一个十分面熟的长发苗条少女站在身边,一身低胸蕾丝黑短裙,下摆高得差点露出大腿根,包得紧紧的屁股一扭,顶了一下他的肩膀,吃吃地笑。
阿祥硬着头皮打招呼,搜肠刮肚地回忆:“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朱...朱蒂...”
“是玛丽啦,你这个花花公子,女孩子睡得太多都搞混了吧。” 玛丽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毫不介意地大笑。阿祥尴尬地瞟了老板一眼,却见她将脸掩在咖啡杯后面悄悄地笑。
“玛丽,我和蓝议员有要紧的公事要讨论,改天再约你吃饭,”阿祥恨不得赶快把这张大嘴巴打发走,免得说出让他更难堪的话。
玛丽哈哈大笑:“你根本没问我要过电话号码!”说完冲蓝议员挤挤眼,施施然走开了。
阿祥擦擦额头的汗,刚想开口,老板挥挥手打断他:“别不好意思么,你本来就是单身,游戏人生是应该的,尤其是跟你同龄的美貌女孩子。”话语中竟然有一丝酸意。阿祥赶紧起身付钱离开咖啡馆,出了门之后拉着老板的手不让她走,坚持要她跟自己一起回到小公寓过夜。老板犹豫片刻,跟他上了出租车,在车里他跟老板咬耳朵:“你比她美多了。”老板淡淡地笑笑,拍拍他的手,摇头表示不相信。但是阿祥拉着她回家,两人温存爱抚,不禁放下平时的界限和疑虑,自由享受。
星期五
阿祥正在办公室外间跟公关主任小林讨论关于老板的报纸新闻,幸好前几天见报的受贿指控没有溅起更大的水花,目前仅限于当地政界小圈子里的谣言。这时口袋里的电话嗡嗡地响起来。接上一听,又是老安。
“一星期收到您两次电话,实在是太荣幸了。”阿祥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地说。
“能源委员会这就要为新提案投票了 --- 我听说。对我的客户来说可是关键时刻啊。你可有说服蓝女士做正确的选择啊?”老安这次没有打哈哈,单刀直入。
阿祥几乎忘记了这件事,他回想了一下上次跟老板的谈话,老板提起她已说服提案起草者修改环保标准。“老安你一定查过蓝议员的投票历史啦,查过就会知道她是如假包换的中间温和派,从来不按照党派之争而投票。”
“真的么?”
“据我所知,提案已经得到修改,就算你的客户看见了也会满意的。”
老安沉吟两秒,仿佛在掂量阿祥的话。“好吧,我十分期待看到最终通过的法案。”
两小时之后,老板在能源委员会投票完毕,回到办公室收拾文件准备回家,周末还有选区当地的筹钱会和选民见面活动,阿祥在一边帮手整理文件和下周的工作资料,两人一言不发,自有默契。这时敞开的办公室门忽然咚咚地被敲得震天响,阿祥一抬头就看见门口站了一个身材不高,头发花白的老头,满脸怒气地望着老板。
“李议员!找我有事?”老板开口问道。
党内元老之一李议员重重地关上办公室房门,走到老板面前,恶狠狠地说:“前两天我跟你讲过了,我们要坚持底线,我在经济委员会里的重大提案需要党内诸位的支持,大家要共同进退,扣住保守党的一切提案不妥协,才能逼他们就范,支持我的银行改革提案 --- 这个改革很重要,没有它,五年之内华尔街必然再次崩盘,你说你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一样收到了上级命令,没想到你在能源委员会居然跟对方站在一队里,投票反对自己人的提案!你以为对方会领情,回头来支持我们的立场么?告诉你,今年一次也没有过这样的好事儿!如果人人都象你这么轻易地缴械投降,我们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老头大声嚷嚷、指手画脚,哆嗦的手指几乎碰到老板鼻子上。阿祥两步走到老板旁边,半侧过身挡在两人之间:“有话好好说,别这么激动嘛,对你的身体不好。”
老板在一边用微微颤抖的话音答道:“李议员,能源委员会的提案,我与起草者商谈过多次,他本已答应修改环保标准,既不牺牲原则,又达到两党合作的目的。但是你和另外几位元老逼他改成条件更苛刻的版本提出来,即使我投票支持也绝不可能通过委员会和议会的下几轮讨论和投票。说到底,你不过是要把这个提案变成两党拉锯战中的筹码之一。你的提案固然重要,但也不能让其他的法案跟着陷入僵局,瘫痪到不知几时啊。”
老头满脸通红,恨恨地说:“党内太多你这种妇人之仁的议员,老觉得自己很有见地很有原则,一点也不团结,不服从指挥。哼!昨天在议会里我就看见你跟对面的老家伙有说有笑谈得起劲儿,我早知道你这人不可靠。你,你走着瞧。”说完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老板颓然坐下,以手掩面,沉默半晌没说话。阿祥在她身边坐下,一只手臂搂住她,但她轻轻地把他推开。“我早该料到他会暴跳如雷的。” 阿祥见她如此失态,又心疼又替她生气,顺手递给她一张面巾纸。老板接过来擤擤鼻子,想想还是起身去洗手间呆了几分钟,出来时恢复常态,粉底睫毛口红头发全都一丝不苟,立刻可以去拍新闻照,毫无刚才失态的迹象,除了眼角的一丝倦意。
“我们继续吧。” 她若无其事地说。“在山上,资格不够老就只能靠边站。”
刚刚整理文件完毕,文件箱尚未关上,门又被敲响,老方不等回答便径直推门进来,先皱眉扫了一眼阿祥,仿佛在质问:这小子在你屋里干什么?然后凑近老板低声说:“修桥事件又有新进展。” 从语气便可猜出形势恶化而非好转,他又扫了阿祥一眼,见他毫无告退的意思,只好接着说下去:“那个记者不知从哪里得到程教授与建筑公司董事私下会面的证据。”
老板脸色发白,在椅子上坐下,喃喃地说:“可是,老程他从来不希望跟我的工作有任何交集,撇清还来不及,他总是说最怕被人 ...”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说多了,赶紧打住,盯着老方问:“你肯定么?别又是那记者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老方皱着眉头说:“这个内线平时都挺可靠的,我倾向于相信他。眼下这个关键时刻,我们宁可信其有比较好,至少可以准备一下对策。最怕这条新闻被全国大报拾起来报道,影响扩大就糟糕了。”
老板拧着眉头沉吟半晌,屋子里三个人都知道这只烫手土豆难以脱手,非把程教授拉进来盘问清楚,再统一口径编好说辞,否则无法解决。但是,老板面有难色,显然跟丈夫的关系不那么开诚布公,阿祥看在眼里,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难过还是该欣慰,只能采取最安全的做法,一言不发保持沉默,让老板自己定夺。
老板回头对阿祥道:“我和老方这就坐下一班火车回去跟老程开会,你 ... 办公室还得靠你坐镇了。”
阿祥点点头,“放心。”
刚刚送走两人出门,阿祥立刻躲进自己的办公室给老安打电话质问:“喂,我以为你把程教授和建筑公司的证据交给我,就是交给我私下处理了,你为什么还要捅给媒体?我替你帮的忙,蓝议员在委员会投的票,都他妈的被你卖了么?”
电话对面老安大力矢口否认自己把材料交给媒体:“我老安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否则怎么在山上混?请你一定相信,把资料交给媒体的绝对不是我。”
“那又是谁呢?” 阿祥追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别忘了,那套证据我也是二手得来的复印件,原件不论在谁的手里,既然可以给我一份,自然也可以给别人一份。国会山是个小地方,大部分的秘密都是纸包不住火的。”老安闲闲地说,他的逻辑让阿祥难以反驳,只好悻悻地接受他的解释。
“蓝议员今天在能源委员会上的投票,我已经听说了。说实话我也很感谢她务实的态度,尤其是阿祥你的大力协助。” 老安在电话里的语气又暧昧起来。“你放心,我会适当地表达谢意的。”
半小时之后,阿祥又收到一只黄皮纸信封。他捏了捏信封,很薄,里面只有几张纸,显然不是一叠钞票,犹豫了半分钟;但他毕竟是一只好奇的猫,两秒后还是撕开了信封。信封里只有两张照片,拿出来一看,照片中一对中年男女在一家旅馆门口拥抱接吻,十分亲热,照片明显是私家侦探的偷拍。照片中的女人他不认识,男人倒认识 --- 虽然阿祥只见过他一面 --- 是老板的丈夫程教授。
阿祥的心跳加快了。老板的夫妻关系并不美满,不用这两张照片也能猜得到,其实他早有感觉 --- 老板平时几乎从来不提丈夫,连跟staff 开玩笑聊天时都不提,即使提起也总是强调程教授专心自己的事业,对太太的政途毫无兴趣等等。加上国会 in session 的时候,老板每周要在首都呆三到四天,两人聚少离多,阿祥早就猜想夫妻难免感情疏远。只是,只是现在证据就在自己的手里,还是有点震惊。顺手把照片翻过来,背后有铅笔写的两人的名字,之一果然是程教授,女人的名字不认识,阿祥输入电脑搜了一下,发现是牵涉到受贿的建筑公司的第一大股东,女继承人。
老安这家伙真是腹黑的 fairy godmother,给他的是礼物么?炸弹还差不多,阿祥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念头瞬间涌入脑中:或许老板真的受贿了,公开和私下的否认都是假的。但是仔细一想才意识到不对,如果老板知道丈夫和建筑公司的女继承人有染,她不可能还会替这家公司争取到投资合约。程教授的背叛其实证明了老板的清白。
他拿了这照片该怎么办才好?转手交给老板,促成她早日离婚,全心投入自己的怀抱么?但是,谁知道老板是否已经对丈夫的行为心知肚明?背地里交给记者公开么?谁知道后果如何,选民会如何看待她,同情还是鄙视?这不是天天都上演的山上闹剧 --- 中老年男政客被爆出婚外情,身后站了忠实老婆向公众道歉 --- 程教授爆出婚外情多半会给蓝议员带来一些同情,但是可能也会有人因此觉得她软弱无能,管不住丈夫。
胡思乱想半天,不得要领,办公室里的几个同事拉了他出去喝酒吃晚饭,阿祥把照片塞回信封,揣进口袋出门。
他们就近去了一家餐馆,因为在山下不远,常常有各色同仁出入,刚进门就瞧见两三堆的青年 staffers,都是些在山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面孔,大家也不分党派立场,混在一起喝酒聊天起来。阿祥跟他们一起坐下,顺手要了杯啤酒,一边心里惦记着老板,给她发了个短信,又怕别人看见而不敢太嚣张,只说“你还好吗?十分惦记。” 发完又不甘心,找了一张智利圣提亚哥市的风景照片发给老板。四周的同行们嘀嘀咕咕地嚼舌头,谁跟谁勾搭上了,某某议员喜欢小男孩,某某议员喜欢小女孩儿,谁谁已经被调戏过了,谁谁在卧室里遇见乖张行为,谁谁在地下妓院里遇到山上熟人,如此等等。阿祥一边慢慢地喝着啤酒,一边三心二意地敷衍着旁人。
“我敢打赌,首都的各色闺房怪癖啥啥的比例比普通人群高得多了,大概搞政治的工作特别吸引不正常的人。” 身边一个不认识的男生说。“我有个理论,这些人从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怪癖,说谎演戏什么的特别拿手,所以仕途比普通人要顺利得多。”
阿祥吃吃地笑:“也没那么严重吧?正常的人山上也不少呢。”
“是看上去正常而已。光是我知道的迷恋男孩子的要人就有好几个呢,” 对方眼光闪烁地望着说,脸上带着红晕。阿祥不禁有点怀疑他喝高了。
“哦?点两个名来说说?”
对方神秘兮兮地凑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名字,其中有两个南方来的议员。阿祥不禁笑出声来,这两个议员以宣扬“家庭价值”著称,立场特别保守。“你是哪个办公室的?” 他问,多看了对方一眼: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修饰得一丝不苟,胳膊和胸肌显然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一身的名牌衬衫和量身定做的衣裤,戴一副无框眼镜。
“李议员的法律助手。” 对方斜眼扫了他一遍,一只手的手背试探地凑过来轻轻挨着阿祥的大腿侧面。阿祥立刻明白了,刚想躲开,但听到李议员的名字不禁打了个顿,就没有动。
“你们头儿呢?在山上呆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朵白莲花吧?难道他也喜欢年轻美貌的男青年?” 阿祥低声问道。
对方嗤之以鼻,“才不是呢,我们头儿喜欢水灵灵的小姑娘,绝对不能超过十八岁,而且最好是东南亚类型的,骨瘦如柴,捏在手里都会断成两节。”
阿祥忍不住笑出来,做了个鬼脸,对方误解了他的意思,凑过来手掌贴上他的大腿内侧。阿祥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接口说还有其他约会,匆匆地溜走了。
酒馆离家不远,阿祥在夜晚冷清的街上走着 --- 国会山附近的夜生活并不热闹。林荫茂密的居民区里红砖老房子挨在一起,黑色铸铁的栏杆混合了北方的朴素和南方的俏丽,显得文雅而节制。各个窗户里零星地透出黄色的灯光,让人觉得温暖,阿祥记起小时候经常在外面玩疯了,天黑才回家,看见窗口昏黄的灯光总是心里安定。只是,妈妈住院之后,爸爸总是回家很晚,比自己更晚,家里的窗户便总是黑的。
这时口袋里的黑莓忽然响了一声,拿起一看是老板的短信:“你现在有空么?我Skype你可以么?”
阿祥回信:“给我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后,老板的脸出现在电脑上,信号太弱,画面不太清晰。她似乎是坐在卧室里,背后可以看见一张床的一角和书架。老板穿了一件厚毛衣,一绺浅褐色头发松松地搭在额头,跟平时一本正经的打扮不同,说不出的慵懒可爱。
“第一次用 video 通话,你还真与时俱进唉。” 阿祥开玩笑道。
“嘿嘿,我不敢跟你交换太多电邮和短信,已经有好几个政界要人的性丑闻被白纸黑字地查了出来。据说,在 cyberspace 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永远不会消失。”
“我们这样算是政界要人的性丑闻吗?” 阿祥逗她说。
“被抓住了才算,没被抓住就等于不存在。” 老板耸耸肩。阿祥觉得她跟自己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年轻了。
“那么,如果我盼着我们的关系是真实的,最好的证明就是昭告天下喽?”
老板垂目,沉吟不答,阿祥还以为她生气了,赶紧解释:“我开玩笑的,不会捅出去,你别担心。”
老板笑笑摇摇头:“真要捅出去,你也得等我先离婚了再昭告天下。”
阿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恨网络信号太模糊,他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不能肯定老板是在开玩笑还是半认真的 --- 哪怕是七分玩笑,有三分认真也好啊。还没想出合适的回答,老板在那边已经支开了话题:“报社的记者不知拿到了什么证据,我们到现在也没弄清楚。灯塔报据说早已被保守党总部买通,最近天天登社论叫骂,把我描绘成总统的哈巴狗,社会主义阴谋的工具,极端死硬自由派。”
阿祥骂了一句脏话。老板接着说下去:“老程倒是承认,过去就跟建筑公司的大股东继承人认识,有些社交接触。但是他答应,如有必要,他会公开强烈否认跟承包项目有任何关联,否认影响我的政治活动。因为他一直都跟我的工作撇清,应该会比较有说服力的。”
阿祥耸耸肩。不知道关上门后老板和丈夫是如何谈判的,又是否相信丈夫的各种托词。他只见过程教授一面,跟老板年纪相当,保养得不错,喜欢穿 tweed 外套,戴鸭舌帽,留着络腮胡子,恨不得抄袭二流英国电影里的乡绅形象。谈吐之间有股说不出的自以为是,居高临下,言必称普拉图、莎士比亚什么的。阿祥自己也上过文学系,这种口若悬河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教授见得多了,令他嫌恶。阿祥常想,见识与能力都高人一等的老板怎么年轻时眼光这么差。或许戴了作家名号的男人对女人有特殊的吸引力,其他男人无法理解。
“本地的选民大部分是左派,灯塔报在本地也属于二流刊物,我倒不是太担心选举的结果。” 老板在屏幕上望着他说。“现在反而是李议员的威胁让我有点担心。他本来就对我没什么好感,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他提起过几次对我的中间立场十分不满意。我听说小道消息,李议员要游说党内元老,削减全国竞选委员会拨给我的竞选资金,两年后或许还会在本地扶持党内对手,要把我挤下去。”
“哼,这个臭老头,我要让他好瞧的!” 阿祥愤愤地啐一口。“别以为他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
老板叹口气,以手支颐,面有倦色地说:“你别乱来。李议员其实是德高望重的元老,本来也是支持两边合作的。但是,这几年他提出的好几项立法都被保守党拦着卡死,他提名的联邦法官也被他们无端阻挠,一拖好几年。他也有点神经过敏。唉,最近只顾拉对手党内的合作者,忘记了维持党内的各色关系。”
“等你回来之后我们再商量吧,我们也不用怕李议员。” 阿祥不想立刻把今晚刚听到的谣言告诉老板献宝,毕竟这是谣言,最好先找点旁证再拿出来。再说,揭人隐私的事儿毕竟很不光明正大,又是本党人士,他怕老板听了会心中不悦。
屏幕上的老板又想说什么,但背后传来敲门声,她赶紧跟阿祥告别,关上了显示器。阿祥回味着老板开头说的那句“先离婚才能昭告天下”的话,即使是开玩笑,也说明老板不是没有动了真心,不仅有点窃喜地点上一支烟,对着窗口的夜空吐了几圈。
星期六
“我们去你那儿吧?” 玛丽一只手在吧台下伸了过来,热乎乎地在他的大腿内侧慢慢地抚摸。
之前阿祥辗转反侧,午夜时跑出来,到夜生活热闹的U街附近泡吧,在一家爵士音乐酒吧里又撞上了玛丽,被拉住坐下一起喝一杯。这次他总算记得她的名字了。
“怎么这副古怪的表情?” 她盯着阿祥的脸好奇地问。“第一次你勾搭我的时候,可是你主动下手的。”
阿祥笑笑回答:“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 一个晚上连续被两个人动手动脚,即使在他身上也算是罕见了。
“什么好笑的事情?” 玛丽跟他一样好奇熏心。
“今晚我听到一些八卦,例如成天嚷嚷着家庭价值的保守派政客毫不检点,有些人一边投票支持‘家庭保护法’,不许同性恋结婚,一边自己在私下里泡未成年的小男生。”
“那有啥稀奇的,” 玛丽撇撇嘴。“特别是议员们一年里有半年不用在家里对着黄脸婆发呆,首都特别吸引这种人,满山头都是。”
阿祥摇摇头不说话,但玛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倒是几个女议员,例如你们的蓝议员,个个都洁身自好,很少听见什么桃色谣言。”
阿祥强忍着想笑的欲望,赶紧给自己灌一大口马提尼。
玛丽继续说下去:“连我们的夏老头都对你们蓝议员赞不绝口,说她是个实干灵活的中间派,不拘泥主义和立场,做得多说得少,在山上太稀有了。”
“哦对,我们老板前两天才跟你们老板开会密谈来着,” 阿祥忽然想起。“大概施展魅力把老头给迷倒了。”
玛丽点点头:“看样子没错,我们老板说他打算力挺蓝女士提出的老年人精神健康法案。这老狐狸也不知拿到了什么好处,说不定真的拜倒在她的裙下了。”
“哦,真的吗?” 夏议员德高望重,在保守党内的影响力十分可观,老板能把他争取过来实在是令人惊喜,这个法案晋级有望。
玛丽上下瞄了他一眼,哼哼道:“你们老板没跟你提起么?她左右逢源,手腕相当可观呢。我听说你是她的小宠物,我还以为她什么事儿都告诉你。”
阿祥摇摇头。玛丽凑过来跟他接吻,他却心不在焉地回想:夏议员的选区在天然气矿聚集的地区,老板在能源委员会的投票,很可能跟争取夏议员有一定关系。这就是在山上办事的必然规律啊,只有交易与合作才能办成事儿,办事儿的人都是叛徒、立场不稳,搞破坏搞阻挠倒是简单多了,还能落个坚持原则、决不妥协的名声。
想到老板为了精神健康法案而在别的地方妥协,阿祥忽然有点伤感和无奈。玛丽邀请他回到自己的公寓区共度良宵,被他婉言推脱掉,而是独自溜达回家睡觉。老板是个政治动物,他想,而自己其实完全不适合在这个圈子里混。这两年做了一场春梦,或许是醒过来的时候了,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地开始人生才是。再说,仿佛外面已经传开了自己是老板的“小宠物”,两人来往久了未免会有麻烦 --- 自己光棍一条,有什么所谓,但老板就麻烦多了。
阿祥毫无睡意,看了一会儿电视,上床时已经凌晨三点。正睡得昏天黑地,梦见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塞车,寸步难行,要赶去跟老板碰头却已经迟到了一个多钟头,背后一辆车还在没完没了地按喇叭,搞得他烦躁不堪,满头大汗。迷迷糊糊地醒来,才发现嘟嘟响个不停的是床头的手机,阿祥想起老板已经回家去了,跟自己并无约会,不仅松了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显示的来电号码,是办公室的小林,想必又是工作。他挣扎爬下床,摸到洗手间刷牙淋浴,总算三魂归了六魄,正想上厨房烧点热水泡速溶咖啡,手机又嘟嘟地响起,只好长吁短叹拿起来接听:“早!你太早了吧,我还没 ...”
“出事了,” 小林的声音变调地说。“老板她,她,出事了!”
阿祥心一沉,追问:“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据说被人枪杀了,在一个学校里好像。你,你开电视看,有报道。” 小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也不知道,电话都打不通,给她手机,家里,老方,都没人接。” 说到这里声调都有点发抖。
阿祥把电话捏断,心开始狂跳,但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总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从桌上拾起遥控器调到新闻电视网,荧幕上两个蠢货却一直罗罗嗦嗦地讨论电影明星的绯闻,只有屏幕底下滚动的一句话新闻里提起,蓝嘉惠议员在某中学与选民见面的时候,一个身份不明的枪手忽然开枪,近距离击中蓝议员,然后向聚集的人群开枪扫射。十几人被送医院,死伤数目不明。阿祥又打开电脑上大报网站,贴出的消息是凶手已经被警方逮捕,蓝议员胸口中弹,重伤垂危,至少有两人当场死亡,包括竞选团主管老方和一旁群众中的一个小女孩。
阿祥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混乱,短短一段报道来回看了三遍才看明白老板还活着,但垂危,已经送进医院。机械地一件件穿上衣服,才想起今日是周末,不必系领带穿西装。给议员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打电话,但没有人知道更多消息,也没人联络上老板或她丈夫或其他知情人,大家所知道的情况都是从新闻网站上看来的。
挂了电话,阿祥象困兽一样在小公寓里来回踱步,坐立不安,烦躁得快要从自己的皮肤里跳出来,最后还是跑下楼走在街上。他只想立刻跑到老板的身边,哪怕她正在死去,也要亲眼看见她;但他没有汽车,平时用不到,情急之下不知到哪里去租车。跑进楼下的咖啡馆,拉住收银员问附近哪里有租车店,收银员小妞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掏出iPhone来查,他才想起自己把黑莓忘在家里。这时小妞帮他查到附近的租车店,他匆匆道谢后出门赶去。终于开上北上的公路时,广播上的新闻又放出议员枪击案的新报道,死亡人数增加到五个,但是所幸蓝女士仍不在其中。
在公路上也不知开了多久,后视镜里忽然蓝光闪闪,才发现背后有一辆警车跟着,只好在路边停下。一个个头不高但挺结实的女警走过来问他要驾照和汽车注册证,边看边问:“你知道你刚才的速度多快吗?”
阿祥呆呆地摇摇头。她的警服上的字样表明她是宾州公路巡逻队的。
“八十五迈。” 女警冷冷地说。“赶那么急做什么?你可知道超速威胁到自己和他人的人身安全?”
阿祥刚想开口,忽然热泪夺眶而出。
女警意外地望着他说:“嘿嘿,一个大男人,知道错就可以了,也不用哭啊。”
阿祥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只好保持沉默。
女警见他面色难看,想了想,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他。阿祥感激地接过来擤擤鼻子,低声说:“对不起。我 ... 家人急病,忙着赶路,不小心超速了。”
女警刷地一声撕下罚单递给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小心开车。”
赶到当地时,小林已经电话联络过当地警局,得知老板被送到县立医院,把地址短信发给了阿祥。县立医院颇为庞大,光是入口就好几个,其中一个入口门外站了好几个背着照相机的闲人,还停了一辆面包车,车顶上架了个圆盘天线,车身上印着“电视七台”的字样。阿祥把车停在附近,反正没人认识他,一路直入到信息处询问。柜台后的服务人员查也不必查便回答,蓝议员已经做过手术,转到 ICU,尚未脱离危险。ICU 位于东翼三楼,但有警员把关,除了家人谁也不能靠近她的病房,更不许探望。阿祥还不相信,摸到东翼三楼,被一个红脸蛋的年轻警员在走廊里拦住。
“我是蓝议员办公室的人,她是我老板。” 阿祥解释说,一边从皮夹里掏出名片和身份证。警员耸耸肩回答:“不是我不相信你,但医生不许探望,除了近亲家属。”
“那么你知道她的状况吗?是否已脱离生命危险?” 阿祥继续追问。对方无奈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么凶手呢?真的已经抓到了?”
警员终于点头称是。
“是什么人干的,为什么要杀人?”
警员又摇头:“案件正在调查中,你别急,真相会水落石出的。”
阿祥问不出个所以然,又不舍得离去,在走廊上转来转去。捉了两个白大衣询问,但谁都不肯告诉他蓝议员的健康状况,阿祥一肚子怨气地想:影视剧里为什么总能在手术室外得到及时消息。茫然走到楼下,正看见大厅里有黑压压的一堆人挤在一起。凑近张望才看见程教授站在人群中心,几个话筒伸在他的鼻子底下,正在神气活现地接受采访。“多日以来我太太和我受到竞选对手的恶意抹黑,他们在灯塔报的御用文人拼命污蔑我们的人品和作为,我无法不怀疑对我太太的攻击是‘暗杀’ ... ... 没错,我说的就是有预谋的刺杀!”
记者们发出嗡嗡的响声,纷纷提问。阿祥厌恶地望了他们一眼,悄悄走开了。
整个下午阿祥在沉闷的郊区住宅区里乱转,象个没头苍蝇。转到了警察局,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要求与负责此案的警长对话。警局的办事员翻翻白眼,显然心里在想“你一定是警匪片看多了”,回答说负责枪击案的侦探现在忙得要死,连见 CNN 记者的工夫都没有,更别提受害者的同事了,有问题请与公关部门连略。阿祥只好灰溜溜地离开,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依赖平时鄙视之极的有线新闻台喂消息。
电视台果然嗅觉灵敏,已经挖到了凶手的名字,甚至贴出一张照片,一个剃了光头的白青年,二十来岁,面目模糊,无棱无角,跟街上的普通青年没什么两样,也并未目露凶光,脖子上也没有刺青。报道说凶手毫无犯罪记录。换到另一个地方台,这家正在访问两个当场的目击者,乌鲁乌鲁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翻来覆去地重复自己当时只顾夺路而逃,只记得周围充满了尖叫,人们纷纷卧倒,或者倒下。
看了几个小时,电视台材料用光,多次重复之前的内容,而且医院对老板的状况仍然毫无新消息。阿祥疲倦地关掉电视,从 mini-bar 冰箱里掏出一瓶啤酒,站在窗前慢慢地喝着。此时天早已黑了,窗外楼下的景色是黄色路灯下的停车场,孤零零地停了几辆车,四周静悄悄的连个走路的人都没有。阿祥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场景:灰色的楼房,灰色的街道,路上被踩得稀烂的灰色的雪地,他在雪地上慢慢地走,眼睛盯着脚上的雨靴,冷飕飕的湿气只往袖子和领子里钻 ... 不,他不是一个人,父亲在前面走着,他们是去看疗养院的母亲。仿佛回到了当时当地,而身边的现实环境退去消失了 --- 阿祥忽然想起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内心只想跑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去疗养院面对那个陌生的女人。一边这么怨恨地希望着,一边被羞耻和自责噬咬着内心。
星期日
阿祥在医院坐了大半日,死缠烂打地跟各个医护人员耗到底 --- 所幸蓝议员终于脱离生命危险,只是仍在昏迷中 --- 终于说服了一个护士让他站在ICU病房的门口远远看她一眼,并且收下他带来的花束和慰问卡。
此时阿祥已经从无孔不入的电视新闻上得知,当蓝议员向公众选民讲话时,凶手若无其事地走近她面前,装作跟她握手,掏出手枪对准她的心脏就是一枪,然后转身向人群扫射。最终六死十二伤。子弹略微偏离心脏,蓝议员被击中肺部,加上抢救及时有效,得以幸存。
ICU 是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暗暗的没开灯,房间里挤满了医疗仪器和密密麻麻的输液管和电线,仪器表面的各种显示器和小灯一闪一闪,让阿祥联想起电影里电脑狂人的地下室。老板带着呼吸器,阿祥几乎看不见她的脸,她躺着一动不动,象死了一样。他很想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但身后的护士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给身后的人让路。
阿祥一回头,跟程教授近处打了个照面。程教授扫了他一眼,显然不认识,径直走进了病房,在老板的床边坐下。阿祥顺势跟着进去,护士也不好拦住他,只好任由他进去。
“我认识你吗?” 程教授回头看着他。
阿祥解释自己是议员办公室管事儿的,代表蓝议员在山上的下属来看望老板。这倒不是托词,小林和另外两个助理一直跟他保持联络,得知老板无生命危险后,发短信说明天会上来探望。程教授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我好像挺嘉惠提起过你的名字。”
阿祥抑制了伸手去抚摸老板的冲动,问道:“警方可知道凶手的动机?这实在太突然了。”
程教授摇摇头:“他们说凶手立刻要求见律师,至今不肯开口。”
从近处看,老板的脸色白得发青,皮肤仿佛半透明的冰块。呼吸器的面罩缓缓一起一伏,她的胸口也跟着一起一伏。
程教授叹口气,站起来向门口走去。阿祥诧异地看着他,这么快就要走了么?程教授也诧异地望着他,仿佛在问:你不跟我一起出来么?这时护士又回来了,忙着给老板换静脉注射袋。阿祥只好跟着程教授出门。
程教授边走边问阿祥是否有什么线索,老板在山上是否收到过口头或书面的威胁,阿祥一一否认。问来问去,显然程教授仍然不肯放弃政治谋杀的理论,但阿祥知道老板只不过是个资历尚浅的众议员,在四百三十五个众议员里并非重要人物,也并无经手重大法案,杀了她,也不会有谁因此大发其财。
两人在走廊里没多远,一个记者又贴上了程教授提问。教授立刻精神抖擞地撇下阿祥,拉着记者咕噜咕噜地说个不停。阿祥在一旁听见他大发议论,把灯塔报又指责一遍,痛诉媒体和竞选对手对他们夫妻俩的恶意攻击,然后激情洋溢地表达了对太太的深爱,两人感情如何深挚,现在太太重伤,他如何不眠不休守在她身边,发誓要照顾她下半辈子,哪怕太太不能恢复健康,如此等等。
回到旅馆上网查新闻,从主流新闻到political junkie们的 blog看过来,阿祥才意识到程教授的理论未必没有道理。有人挖出茶党的领袖之一,一个嚷嚷得最响,追随者最多,风头最劲的女人,曾经在自己的官网上点名二十几个自由党议员,列出每个人的照片,并且在每张照片上画了个枪上的准星,暗示每人都是个靶子,这其中就有蓝议员。当然,现在这个茶党领袖公开撇清,表示所谓靶子是鼓动选民把这些议员选下去,并非鼓动暗杀他们。而且这个官网已经立刻被撤了下来。阿祥看着网上的报道,愤怒得几乎落泪。老板和其他议员多次提起,这两年山上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越来越剑拔弩张,党派之争越来越尖锐而变态。谁曾想山下的憎恨和疯狂会更有甚之。在山上呆久了,难免觉得政客议员的吵吵闹闹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古怪的电脑游戏,大家遵守着虚构的游戏规则玩下去。那么这 real world 又如何解释?
下午,阿祥开车回京。
尾声
一个月后,蓝议员出院,回家休养。程教授悉心呵护,电视里他在太太身边频频出镜,受贿事件再也无人提起。
凶手一直没有坦白行凶的动机,不论警方如何询问,他只是冷笑回答:“宪法第二修正案。你们以为反抗暴政的只有我一人么?”
蓝议员表示绝不让凶手得逞,虽然身体仍然虚弱,但她决心完成自己的政治使命,将选举进行到底,她的勇气得到党内元老一致支持和选区民众的敬佩。即日阿祥辞职下山,离开首都。
两个月后,蓝议员毫无悬念地高票连任众议员席位。
四个月后
“阿祥,电话找你的,接一号线路。” 办公室的 intercom 响起,阿祥拎起话筒,答了一声:“喂?”
话筒里沉默了半秒,阿祥又说一声,“喂?” 电话线路传来少少杂音,他忽然有所预感,心跳加快了。
“是阿祥吗?” 一把熟悉的女中音从万里之外传来。
他想回答是,但不知为何忽然哽咽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喂,喂。” 女声继续问道。
“是的,是我。” 阿祥清了清喉咙,回答道。长途电话有半秒钟的延迟。为什么要激动呢?他审视着自己的心情,不无意外地想,自己明明早已把电话号码和地址用 email 发给了老板 --- 不,蓝议员已经不是他的老板,而是旧识。或许只是因为,那个 email 发给老板之后好久没有收到回音,阿祥已经绝望了。
“你好,蓝议员。” 阿祥说道。
“我电话找你,是想告诉你,老年人精神健康的法案,今天赶在国会的圣诞节假期前终于通过了。” 蓝议员温柔的声音传来。
“谢谢你。”
“你 ... 还好吗?”
阿祥沉默片刻,顾左右而言他:“圣提亚哥已经是夏天了,很热,空气污染越发严重,天都是灰蒙蒙的。”
“工作忙吗?”
“别人都很忙,我只是翻译文件而已,不忙。” 他笑笑,“终于还是进了律师楼。你呢?健康可曾彻底恢复?”
“恢复大半,但体力仍然很弱,走路十五分钟已经气喘吁吁。” 蓝议员顿了顿,继续说:“我怕我这一个半肺无法适应圣提亚哥的海拔呢。”
阿祥花了半秒才明白老板的弦外之音,赶紧仰头看着天花板,但已经太迟了,泪水顺着脸颊两侧流进脖子里。
“你别来了,我来看你。”
“你那点翻译文书的收入能够长途飞机来回么?”
“够。”
“你别急,等我一年半,我会来找你的。”
“你 ... 为什么一年半?”
“那时我的离婚应该彻底结束了,我的任期也满了。”
“我在邮报网站上看见报道说你计划竞选参议员,而且总统有意请你出任内阁重要职务。”
“我打算退休下山。”
阿祥呆住了。“我以为你 ...”
“你误会了。我本来也没打算继续政治生涯,只是这一次 ... 我必须做完这一届,有太多人,太多责任,太多人情要还。你没等我解释就跑掉了。你 ... 愿意等我么?”
“我 ... 我等不及了。”
电话对面停滞片刻,传来一声叹息。“好吧 ...” 阿祥打断了她。
“等我回来,我们共度新年。” 他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