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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真大,逛起来真是个体力活。我的旅社在19区,巴黎的东北角。背靠着塞纳河的小支流,有沿河的露天走廊咖啡座。旅社是新修的,大厅宽敞色彩明亮,门口坐了一整排的大学生。好像二三十只麻雀唧唧喳喳――领队一出现,就呼啦一下散开――领队一走又呼啦啦聚拢来。真像大学生宿舍啊!一楼是个酒吧,公用电脑、小卖部,地下室大屏幕滚动播放杰克逊新闻,还有摇滚演出。每天七八点钟,成群的小姑娘穿吊带拖鞋,头发湿漉漉地从一个房间流窜到另一个房间。等头发干了,就在镜子前描眉画眼,互相提供美发着装小贴士。或者忙着短信传情,讨论之后夜色中的种种可能性。
一人在巴黎四天,行程颇费了些脑筋。周四下午到,匆匆看了凯旋门。经香街走到协和广场,天突然下起雨来。身处巨大空地的中央,四下看不见一块屋檐,只好任雨淋个烂湿。去到歌剧院,天放晴,屋顶的金天使在灰色天空的背景里闪闪发光。之后顺路逛了老佛爷和巴黎春天。虽是打折季,但我头顶一窝乱发,浑身汗酸地背着书包,穿行在衣冠楚楚时尚人士中间。要成为焦点咩?或者被礼貌地忽略?最好识相离开。巴黎男士在30度高温下西装笔挺清凉无汗――真是与雪天里坚强的超短裙遥相呼应。我在地铁里低头,仔细观察身边一圈男士的皮鞋。虽然都是棕色,但深浅不一材质各异,与各式西裤牛仔裤配合天衣无缝。我想像他们家里一定都有巨大的鞋柜。又怀疑把S大全物理系教授的皮鞋搜集起来,也不定敌得过身边任一稳重中年男的私藏。
巴黎的地铁是后现代的迷宫,中转站上下四五层,旅客不停地在白砖管道中,跟着方向箭头左拐右拐,上楼下楼,同时接受各种广告海报的轰炸。(有时又是统筹规划的智力题,需旅客细细打算。)整个城市空间被压缩成简单的步行指令以及短暂或漫长的等待。坐巴士,或步行穿过喧闹街区的旅行感消失了。线被点的集合所取代――对旅客而言,仿佛是金曲精选,一个景点直接着另一个景点,应接不暇的感觉。巴黎有双层的观光巴士,还有单车观光团,似乎都是更好的选择。巴黎地铁半夜一两点停开。隔壁一小哥爬完艾菲尔铁塔没赶上末班车,从卢浮宫开始,逛荡了三个小时走回旅社,第二天八点半居然就见他地在大厅吃早餐。答曰:最后一天了,来不及了。吃完嘴一抹就上路。我心想这样可不好――总是要回来的,不急,不急。心里虽这样想,脚下还是忍不住,匆忙地暴走了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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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想必有不胜数的美味。但是背包旅行的青年人,对吃大多不甚讲究。一方面是囊中羞涩,另一方面,哦,旅社里住的多是美国人。我一早定下伙食标准,但研读旅行指南后,发现老字号“必到”之处多不胜数,一路下来又馋虫难忍。口袋里颤巍巍兜着的欧元,不一会儿就哗啦啦地送了出去。下飞机第一天转火车去尼斯。火车站挨着巴士底,看到一家Leon de Bruxelles连锁店,坐下来点了一大盆青口。汤汁里带奶油和西芹,浓香,但口感稍淡。天气又热,套餐里配青口的薯条也没吃几根下去。之后从尼斯回来,第一顿慕名去了Chartier,据说有卖牛头羊脑之类诡异食物的。不巧老店关门装修,只好另捡了一家露天咖啡馆。服务生不会说英语,菜单上又净是些不认识的词……叫Monaco的啤酒,其实是掺了柠檬水和石榴糖浆的粉红色饮品;点了Bœuf Carpaccio(以为又是牛肉又是大蒜的总不会难吃),结果是一整盘的生牛肉片,吃到胃里直翻酸水。 没文化真是害死人。
在巴黎去了几个咖啡馆。第一家是在圣日耳曼街的Les Deux Magots,翻译过来是“双偶”,因店里摆着的两个人偶得名。双偶是有名的文人墨客集散地,比如萨特和波伏瓦,比如海明威――服务生也似乎气定些,把我晾了整整十五分钟。(正好端着照相机厚颜无耻地大拍特拍。)吃了“双偶沙拉”,是普通的菜叶子加火腿和鸡蛋,无甚可说。著名的热巧克力倒是名不虚传,又厚又香――只不过我这么顶着大太阳喝,实在逃不脱追星的嫌疑。第二家是蒙马特山脚下的Le Café des Deux Moulins,哦,是艾米粒小姐工作的地方!走进去时可爱的服务员小姐正往虚无之中喷洒着空气清新剂,她的身后是巨幅的艾米粒画像。我特意留意了咖啡馆的厕所,结论是,那个地动山摇的性爱镜头是在摄影棚里搭出来的。 咖啡馆提供“艾米粒早餐”,包括――三个鸡蛋(做法自选)、一杯橙汁、一杯咖啡、黄油切片面包(果酱或蜂蜜)、一个任选维也纳式甜点。(艾米粒小姐忙里忙外,其实是纤体秘方吧……)另说的第三家叫Berthillon,在塞纳河中的圣路易斯岛上,出名的是他家的冰激凌。小巷里队伍真长!我排了整整二十分钟(好像我妈排队买吴山烤鸡一样)。要了一勺青柠一勺哈密瓜――据说是天然味道不含添加剂,果味果然模仿得唯妙唯肖。
在巴黎试了几样东西:功封鸭腿、蜗牛、鸭肝酱、黑松茸,都是新奇吃货。可是最开心的其实是一顿中餐。巴黎的中餐馆一般都带越南风味,菜单上头米线总占头排。整整一个星期没碰米饭,等叉烧饭上来,捧着碗的手都在颤抖。饭店的老板和几个老太太打情骂俏――似乎是老主顾,毫无忌讳――又不停地跟客人搭讪,中英法闽南话齐上阵。开馆子也要语言天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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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到底有多少博物馆!花45块买了四天的通票,票上列出来的就有近60个。还有通票去不了的,比如红磨坊边上的色情博物馆……原本想趁周日各个商店关门的档儿,去郊外的凡尔赛。结果一觉睡到吃中饭,起来发现脚上还起了个水泡,只好留在旅社勤勉洗衣。周四一早去的卢浮,计划是趁人少先去看三大件(看过就小康了咩?)。到半中午转去河对岸的奥塞――奥塞六点关门,但卢浮周四开到九点半,正好接上。可是早上九点半的时候卢浮就已经人山人海了!我拿着地图在人流里穿行就好像在逛花鸟市场。看到叫得上名儿来的花花草草,就恍然大悟地点名赞叹一下。叫不上名儿来的,开始还要稍稍流连,一小时之后变成高速扫描仪,两小时之后干脆视而不见。审美疲劳真乃艺术青年之敌。… Afternoons / we spent in the Luxembourg Gardens / or in museums: the Marmottan! / The Pompidou! The Orangerire! / The Musée de la Vie Romantique! / The Louvre! The d’Orsay! The Jeu de / Paume! The Musée Maillol! The Petit / Palais!
-- Donald Hall, “Meatloaf”
吃过中饭,从卢浮步行到奥塞。一星期前,在《夏日时光》里看见的漫不经心的游客,现在突然由你自己扮演。我本以为家具占很大一块,其实只是二楼的一个小角。其中有一件,梳妆台还是屏风,巨大的镜子不是镜子,只是块透明玻璃板。游客对镜子总有天生的依恋,于是纷纷上当。巴黎对于未成年人简直是天堂,博物馆分文不收。于是夏天的奥塞塞满了小学生,由老师带领坐在地上围观裸女画像,从少年时代起就坦荡地接受美和爱的教育。
彭皮度的气氛相对活跃一些。周末傍晚的广场上有各式表演,热闹非凡。有一个作品给我印象很深,是个电影,取的三联画的形式。三个投影仪投在三面墙上,拍的却是同一个场景――但是空间角度不同,时间上也有先后。比如左边看到主人公走进门来,经过厨房;中间屏幕,放在厨房桌子上的摄像机,几秒钟之后才从侧面拍到这个镜头。同时三个序列都还有时间、空间上的剪切,一会儿同步,一会儿差个几秒,一会儿又毫不相干。真是一种被操纵着的全能之神的视角――要么是艺术系毕业的保安摄像监控员。后来我走得太累,就在电影档案馆安了家。电脑前一坐坐了两个小时,浏览了一堆希奇古怪的短片。康定司机的回顾展要另收钱,看时间不早,我这个伪粉丝就提前收兵,直奔艾菲尔铁塔去了。
4
上飞机前一天我才开始研究巴黎。在飞机上列了一个表,想去的地方一二三四。哪些地方哪几天不开,开的几天开到几点。全部排完之后,发现周六的行程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玛德莲开始,上西提看圣礼拜堂、圣母院,去圣路易斯岛吃冰激凌,转战圣日耳曼街的双偶咖啡馆午餐,接着,到卢森堡花园晒太阳,参观先贤祠,顺路凑同性恋游行的热闹,之后巡游索邦大学,歇脚后去马莱区吃晚饭,泡吧到半夜赶最后一班地铁回旅社⋯⋯可是我显然错会了巴黎的比例尺。走上西提岛,错拐了几个弯,太阳一下就过了头顶,急了我一头大汗。
在圣礼拜教堂二楼我正逛荡着,突然看到熟悉面孔若干。仔细端详了半天,哦,原来是在石城一起泡过澡的几个教授⋯⋯搭了话,发现是开完会公款旅游。被我逮个正着,真是难以置信。之后脚步不停杀到巴黎圣母院,发现错过了5000人的priestly ordination。新牧师正鱼贯而出跟信众们挥手致意,广场挤了个水泻不通。不过秩序还是井然的,没有发生粉丝尖叫追索签名的火爆场面。这厢宗教礼一结束,左岸的同性恋游行紧接着开始。游行的花车为了适应狭窄街道,比美国同行瘦了几号。花车上的男孩也普遍追求精瘦美,但似乎昨夜爬梯过度,今次显得兴致不高。我从游行队伍里拐出来,转过两个个街口就是赛纳河岸,水流潺潺,游人悠然散步,竟完全听不到隔街的喧闹。
看过傅科摆,我去先贤祠地下的卫生间里洗过脸,平静了心情,这才走进幽暗的走廊。一个国家漫长历史里的伟人,分散在许多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领域,现在一起,默默长眠于此。熟悉法国历史的人,每经过一个房间,但见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想必能回想起一系列的事件——更多的名字更多的事件被遗忘了,可来到此地的人,依旧能通过这几十个名字,看到沉潜在历史中改天换地的力量——一个国家的骨架如何被搭建、毁坏、重铸、修整,一个民族的经济、思想怎样绕过弯路、不断演进。我觉得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应该有这样一个先贤祠。不是哪个政府哪个时代修建的,甚至不需要有实体——它应该是一个不断变长的名单,每个自尊自爱的公民心里都应该有一个名单,它们只有互补,没有冲突。我觉得,什么时候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在乎这个名单了,那这个时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定是出了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