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又得到一次教训：永远不要写自己不熟题材的东东。
地图
北国的冬天天黑得早，双宁下课的时候，夜色已慢慢的上来，周遭一切景物，皆在明暗中举棋不定，雾气随着夜风弥漫开来，深入衣襟。
纵使疲累，双宁也不由得抱紧书本，加快脚步，穿过清冷街道，快步走向家中。即使回去只有一个人，那也仍然是家。一杯热巧克力，寒冷夜晚亦可坦然渡过。
她在英伦这所著名学院主修东方文物及历史修复，不知不觉经已两年时光，依然不习惯这里的干燥寒冷，而且不，她永远不会习惯。
来到家前，双宁取出钥匙，打开门，暗暗一惊，屋里已有人，却没有开灯。
那人站在窗前看风景，看不清面容，只是暗色修长身影。听见响动，他缓缓转过身来。
“呵，是你。”仿佛又能够呼吸，然仍无语言的能力。
“等了好久。”英智诚道。
双宁答：“我已作全职学生。”一边谨慎的，慢慢的放书包，脱下手套，摘围巾，开灯……终于一件件地做好，转过身来，轻轻的向他一笑：“找我有什么事？”
英智诚已经忘记是怎样结识双宁的。也许是一个宴会上。记忆中那仿佛正是仲夏的六月天，社交界的繁忙季节。
彼时英某刚刚正式成为英氏重工继承人，风头正健，甚受欢迎，随便一个宴会，也请了近百位朋友。
双宁是如何出现的？他已经忘记了，带她出席的人，也许是她的父兄，也许不是。
午餐完毕，客人纷纷跳舞游戏，也有人要求参观大宅。
这时更有人说：“一向传说英家欧洲善本收藏最丰，此刻可要大饱眼福。”
众人纷纷应和，英智诚礼貌应允，延引客人入他的书房，
当时他继承祖业，搬入礼顿山大宅不久，尚是独身。宅子甚具规模，单是图书室，已是中等人家客厅大小。此刻十多人或站或坐，却丝毫不觉拥挤。
书架做两层排列，有一道小小回廊围绕，亦有螺旋形楼梯可攀其上，全部樱桃木装修，高贵沉郁。也有数本书籍随意堆放在舒适的扶手椅旁，小桌上有雪利酒水晶瓶……看得出主人时常在这里消磨时间。
此刻有人问道：“所有书籍皆以羊皮装订，何故？”
英智诚这样回答：“不过依循传统而已，并无十分特别。收藏一说，实属过誉。然略有几本书籍颇具历史，倒也值得一看”
随手取起身边一本，正是初版的米尔顿《失乐园》，大家好奇，纷纷围上来参观，赞叹不已。却听见一个小小清脆声音道：“这根本不是保护书籍的正确方法。英先生，你在糟蹋文物。”
英智诚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那女孩梳髻，纱衣。打扮举止如一般初入社交界的少女，然而眉目清秀，自有清韵。
英略略讶异，一般名媛少有此类见识，更从未被人这般诘问，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说：“依你之见，应当怎样？”
双宁其时才不过十七岁，口角已甚为老练，答道：“此类古籍染上汗迹尘土，根本无法清理；书脊本已脆弱不堪，多次翻动，更易于造成断裂；封面皮质干枯，失却保养，需要用绵羊油定期擦拭。英先生，你甚至不应该翻开书籍。”
英某不禁失笑，客人见他态度轻松，也纷纷笑起来。唯有双宁，仍注视着他，似要合理解释。
英挥挥手，“书籍若不得翻阅，便失去意义。”
“可以定购纸版作品，置于手边，以供日常阅读。”
英智诚耸耸肩，不置可否，亦有人转过话题，那女孩见无法说服，便不再言语，然而神情惋惜，自有动人之处。
客人渐渐离去，图书室又回复宁静，唯有黄昏花影自窗外映入。
英以为可以很快见到她。然而不，许久许久，她都没有出现。
事后他确实请专人检查，将最有价值的一批书籍保存收藏，毕竟是家族珍品，如不经心对待，家中长辈许有微言，不可太过肆意。
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圣诞的舞会。英智诚惊喜地迎上去：“放假了？”他假设她在外面读书，只有假期才回来。
双宁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有一幅油画，或者你有兴趣观赏。”他延请双宁入内。
双宁略一迟疑，跟随他进入书房。
长窗间挂着一幅少女画像。自从上次双宁造访后，英智诚便找出这张油画，悬挂于此，与满壁图书，亦十分合衬。
那少女穿白色纱衣，正临窗读书，阳光自窗外洒入，淡淡照在她系着蓝色缎带的金发上。
双宁神色平静：“呵，安格尔的原作。”
英反倒有一丝兴奋：“自从上次见到你，我便想起这张画作，画中人和你实在相似。”
双宁语气十分唏嘘：“那是我高攀了。”画中主角，据说是威斯特公爵之女。
英并未醒悟，继续说下去：“你的气质，纯净高贵，真如画中少女。”
双宁反而失笑：“那不过是因为有人打救，把我从泥泞中救起来。英先生，你不会明白。”委婉之余，又有一份无奈。
英注视画作良久，终于转头看向她：“我明白。”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双宁已经在苏豪区拥有一间小小古玩店面，订下它，纯是因她喜爱门前的那两棵樱花树。
现下樱花开得正好，粉红花瓣几乎遮住了知更鸟与月桂花造型的铸铁招牌。
双宁出落得更加窈窕秀丽，打扮日趋成熟，唯一不变的是仍然梳髻，无比优雅。
英智诚时时造访店堂，喝一杯茶，可以消磨整整一个下午。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店面小，并不会有价值连城之物，然而市面繁荣，主人眼光独到，亦有客人上门光顾，生意不错。
双宁向英智诚展示心爱：“看这花边扇子，专供十八世纪欧洲女士于舞会上所用，可于缝隙中细细打量，煽情十分，我好不容易觅来，正好区太太向我订下，立刻便可转手。”
英看出她确是痴迷，笑道：“若是你喜欢，大可自己收藏一件半件。”
双宁此时语气却十分澄明：“不是你的，便永远不会是你的，一切事物，皆有定数。”说着，将扇子谨慎收入盒中，不再提起。
即使英将那幅油画转赠于她，她也不过淡然道谢，便无下文。英并未见她挂于店堂中，也许真如她所说，她和画中人，是两个世界。
这日清闲，双宁上门探望行家。克里斯在她入行之初颇多指点，算是师徒情份，兼且这犹太人开业多年，行内颇负盛名，珍品甚多，双宁乐于学艺。
甫进门，已见克里斯向她招手，神情甚是兴奋。
双宁心中暗笑，这家伙，定是收着什么难得之物，向她献宝。
她趋前观赏，克里斯已是迫不及待的展示给她看，巨大的黑色丝绒盒子，银扣作如意结状，一般人已不识如何开启。
双宁见到如此阵仗，已知其物非凡，不由问：“此物从何而来？”
克里斯犹自卖弄：“如何，等闲见不到呢，即使一流博物馆亦未必有此等收藏。只有上等人家重镶或变卖，我们才有机会细细观赏。”说罢退后一步，看徒儿如何操作。
双宁看一眼，凝聚心神，轻轻转开机关，盒子啪的打开，一时宝光流动，令人目眩。
原来盒内置着整套首饰，足有十数件。旧日珠宝甚是繁复，单是耳坠已由数十宝石镶嵌而成。珠宝之贵重，镶工之精致，令人叹为观止。数件首饰做成各色花样，排列正中的一只，是凤凰展翅图案，最为夺目。
即使珠宝鉴定不是双宁长项，她也知道，那只凤凰，其实是项链的坠，亦可做胸针单独佩戴，价值非凡。
“如何？英氏重工家传珍藏，近日相传他们有联姻大事，是以委托重镶。”
双宁的心略略下沉，聪明的她已猜到来历。
表面仍然不动声色，但对方所说话语，她统统再听不到。
内心翻腾数刻，定得神来，克里斯已结束展示，将盒子重新盖上。
他嘴里依然喃喃道：“神秘的东方人。”魂魄犹未出来。
双宁苦笑，这大概是英家家长给未来媳妇的见面礼吧。
再无意久留，匆匆告辞。待从古董店子出来，走得片刻，渐渐见到地面濡湿，行人打伞，才发现雨已落了许久，而她竟不知觉。
伸手摸一摸脸颊，水痕满面，不，这不是她的泪水。
英正在她的铺子等着她。
“你的二十一岁生日快到了。”英笑嘻嘻迎上来，帮她脱掉外衣。“想要什么礼物。”
才二十一岁吗？感觉已是沧桑半生。
内心仿佛有个小小声音在说：“去向他要啊，刚才看见的那套首饰，你也有资格。”
是，她大可以提出要求，最顶尖的珠宝店，挑剔的，骄傲的挑了又挑，同样价值，同样大小，找不到？要求他们定做便是。
不，她不是那样浅薄的女子。
再如何的争意气，已是满盘皆落索。
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的按住他的手：“我希望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语气十分诚挚。
她才发觉自己真是做戏高手。而自那一刻起，她决定离开他。
双宁收拾思绪，终于问道：“你又如何找到这里？”
英轻咳一声：“只需查阅学生名单即可。”
“那也颇费周折，有什么紧要事吗？”
英略略欠身：“最近收藏一张地图，我甚有兴趣，想请你鉴定一下。”
双宁皱眉：“你知道我主修的科目其实是东方文物。”
英歉意地笑：“但我只认识你一个文物鉴定专家。”
是吗，伦敦索斯比或者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呢？即使他只带一枚纸片过去，对方恐怕也来不及地招呼罢。
双宁啪地把书桌上台灯打开，更显得屋子宽大，虽然沿用多年前格局，陈设却相当现代，唯一例外的是那盏蒂芬尼台灯，细碎缤纷玻璃拼成弋尾花图案，灯光折射闪烁，十分有情调。
双宁见英凝视灯罩，微笑道：“十年前的出品都已成为私人收藏，你说呢。”
两人相视一笑，似仍有无限默契。
曾经一度，以为他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他也以为她会等他。
两个人都错了。
英自随身的文件夹取出图纸，双宁接过，迎向灯光，英亦趋身前看，两人不由得接近。英看着她晶莹面容，一时竟已失神。
双宁却丝毫不觉，专注手中地图，边轻声向英解释：“彼时地图皆由人手绘制上色，颜料年代有迹可循，并不难辨别。你看这颜色确由手绘，便是真正考据。”
又轻轻侧过纸张：“十九世纪前尚无机器造纸，这细细不规则横纹，便是手制纸张的特色所在，中国竹纸亦有类似特征。”
英只是默默倾听，半晌又问：“可是，这张图只有数款颜色。”
双宁明白他的意思，道：“地图的艺术价值另论，却多与政治地域有关。你一定知道数学界的著名地图四色理论，一张地图，无论如何构图填色，都只需四种颜色便够。
英智诚点头道：“是，作图者并不需要是艺术家，无论如何，他只需调四款颜色而已，何必自找辛苦。”
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竟似回复旧日亲密。
双宁把地图轻轻放下，做出结论：“这张地图是十八世纪，俄罗斯东南草原地带图纸，十月革命后，苏俄割让部分亚美尼亚与土耳其，自此失去踪迹，从来没有人知道下落。”停一停：“没想到今日能够目睹。”
欧洲诸国或分或合，版图变动不可谓不大，昔日帝国疆土，如今已物是人非。
她定下心神，语气略带嘲弄：“怎么，英氏集团收藏此图，准备拓展海外事业？”
英智诚没有回答，只是叹息一声。
双宁亦收敛笑容，轻轻说：“其实，有关这个地图，还有一个传说。”
英智诚不语，只是凝神细听。
“叶卡捷琳娜女皇当政时期，巴伐利亚公爵曾以地图为凭，意在联姻。”，她看向英智诚：“你知答复如何？”
英微微摇头。
“她的答复是，她永远不想用婚姻，去换取不属于自己的疆土。”
炉火渐弱，两人沉默良久，终于双宁问：“你准备如何收藏？”
英智诚答：“或许会捐给宾州大学图书馆。”
此类资料，应捐给威尔森历史协会，或许会研究出眉目。但是也许，那已经不重要了。
英智诚绕紧双手：“请告诉我，我会得到幸福么？”
双宁遗憾的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历史发生了什么，对于将来发生的事情，我毫无办法预测。”
“我只能告诉你，我既不是合适的妻子人选，恐怕也不是你心目中的红颜知己。”
英仿佛想做最后的一丝努力：“女方将会长居新加坡，我们两人并不时常见面。 ”
双宁只得道：“是，那真是至文明的关系。” 可是双宁仍然年轻，对她来说，爱一个人，每一时，每一刻的，永远永远的在一起。”
英智诚沉默半晌，终于道：“夜深了，我该走了。”
双宁并未挽留，默默起身送客。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然后独自上楼。
那幅油画，就挂在楼上小小起居室的墙上，画中少女在夜晚的灯光下，依然动人。
她凝视良久，才进入卧室。
不是你的，必定不是你的，任何，皆有定数。
感情，大概也一样吧。再努力，也是徒然。
许多天以后，双宁在报纸读到英智诚的婚讯，遥远的地球的那一端的讯息，奇怪而忠实地在这边的报道出来，一字不漏。双宁放下报纸，仰起头来，茫然了一会儿，又把报纸翻至娱乐版，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下次，也许，他会带一对雍正油彩锦鸡瓷瓶过来。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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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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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双宁心底里，也是个平常人嘛。 